“赵将军,这些是兵部贪污的流水,名单全都列好了,已下令通缉畏罪潜逃的涉案官员。皇帝被软禁,以防万一,连同季川的亲眷也一并扣押了,虽未定罪,但行踪可控。太子党那边基本上没有动静,其他的,一切如常。”陈令容行至案前,放下几册账簿。
她换了身红衣,略施粉黛,眉目如画,一支金钗斜插,眸如点漆,清亮而明媚。
盛千澜抬头,挥手示意阿羽等人暂退。
殿内很快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
“有劳殿下了,”盛千澜自然而然地给陈令容倒了杯温茶,一旁的军报皱巴巴地堆成堆,墨迹密密麻麻,“据前线战报,目前乌垒人按兵烬霜不动,想来这一战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乌垒小国风沙蔽日,旱魃为虐,人力毋庸置疑无法与我大炎军队相提并论,他们想要继续往中原腹部深入,眼下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故而我们当下得先行应对沭国,发兵之日在即,已经没有时间耽搁了。”陈令容仰头一饮而尽,推杯换盏间,难以自抑地望向面前这张熟悉却陌生的脸。
盛千澜没有看她,自顾地点点头,将行军图整理起来,其间,错过她几度欲言又止。
“盛公子,恕我冒犯一嘴……您私底下,还是叫我容儿吧。”她看着自己曾经最为亲昵的眉目再次向她望过来,心中苦涩难言。
“陈姑娘,占此身躯,非我所愿,我都已经这样冒犯赵将军了,又岂能再对他的爱人出言轻薄。”盛千澜见她这般,皱眉正色。
“对不住,盛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赵酩他,真的……回不来了吗?”陈令容眼底有凄凉之色闪过,似盈盈欲滴的泪花,在她眼中微微模糊了赵酩的脸。
“姑娘节哀吧。”盛千澜避开她的目光,轻轻叹气。
“将军,长公主求见。”忽然,门外的阿羽轻扣门窗。
“长公主?”盛千澜狐疑地蹙眉。
炎帝膝下的皇子公主不多,除了当今那位年幼的太子,只有两位风华正茂的公主。
其一是他面前破格提拔的宁远公主陈令容,而另一位,便是门外那名金枝玉叶的皇室嫡女。
如今皇帝下台,她虽贵为大炎长公主,但值此风口浪尖,她背后无党无派,不想着如何明哲保身,竟孤身前来拜会昨日才逼宫上位的罪魁祸首,实在是令人费解。
盛千澜与陈令容面面相觑,各自警惕起来。
“让她进来。”盛千澜眼眸半阖,看着阿羽的身影退下。
紧随而至的是女子亭亭玉立的身形,她驻足在门外片刻,抬手推开木门。
四下并无旁人,女子一身锦裳雍容华贵,眉目如远山含黛,秋水横波,道一句国色天香毫不为过,只是她面色不善,手无寸铁却有胸有成竹单枪匹马之势。
她正眼看向正襟危坐的盛千澜,用他十分熟悉的音色,开门见山:“盛将军——若、溟、在、哪?”
“……”此话一出,盛千澜险些栽了下去。
“长公主殿下……这是何意?”陈令容不解地看看二人又看看自己,总感觉自己出现在此处像一条被殃及的池鱼。
“陈姑娘,此事与你无关,得空再告知你原委,现在,我需要借一步说话。”妘不见耐着性子将最后的好言好语给了陈令容,待所有人尽数退下。
“霜衍上仙,净心神君这些年与我并无来往,自流觞宴交手后,家师与灵卉神君也特意请濯清神君上门慰问诊脉,自忖两不相欠,您专程来问我他的行踪,我又从何知晓?”盛千澜强装淡定,起身将案上茶盏收起。
“啪”,一打书卷被她拍在案上,盛千澜侧目,那竟是若溟的文墨。
“我在松风轩中找到他的书画,全都是盛将军的鼎鼎大名,”她眉眼锋利如刀,接着又从腰间抽出仙云扇,压在那叠书卷上,“他为了你私自偷跑下凡,连仙云扇都可以弃置在上天当做掩饰,你与他流觞宴交手那回,难道摸不清他如今的武艺有多倚仗灵器吗?凡间三国因果紊乱,各地混乱前途未卜,他赌上性命要跟你掺和这趟因果,如今却换你一句自忖两不相欠……”
“他是我的孩子,只要我妘不见还活着一日,就绝不会让他受此等委屈。”
裁云出鞘,刹那间狂风涤荡。
盛千澜猝不及防地抬手格挡,剑锋早已逼近要害,一鼓作气地将他从原位钉入身后高墙。
“咳咳,霜衍上仙,若您此举只想罚我出言不逊,那我别无怨言,但倘若想从我口中知晓若溟下落,再把他带回上天……那盛某今日,宁死不从。”盛千澜被强大的气劲震出一股腥甜,忍住呕吐欲捂着胸口喘息,血液还是从嘴角留下,他形容狼狈,可神色坚定。
妘不见握紧剑柄,仰首闭了闭眼:“你不顾他的神禁,也不管自己的神令了么?”
“霜衍上仙,我知您敬上天,忠上天,可天道坦荡,却容不下我对他哪怕一星半点的爱!”盛千澜踉跄着从裂开的墙缝中下来,一步一步走向闭目持剑的妘不见。
“我这条命是他捡回来的,在凡间苟且余生的信仰也只有他净心神君一人,我身外无牵无挂,这辈子都是栽给他的,区区神令,何惧之有。”
裁云剑锋利至极,他手无寸铁向其靠近,却不见一丝惧色。
“我始终不明白,偌大的上天,为何就独罚他净心神君无情无欲,天道所捍卫的规矩,当真就如此坚不可摧,能散我与他两情相悦?”
妘不见颤抖的唇吻倒吸出一口凉气,再睁眼时,已然有泪光点染。
“那……你们之后,可有打算?”
“只要他愿意,无论如何我都奉陪到底,万死不悔。”盛千澜又回到案前,用剑鞘撑起身子,抬眸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天色已是阴雨连绵,淅淅沥沥,落了满城烟雨。
妘不见望着檐下雨点一滴一滴砸落,敲在冰冷的石阶,瞳孔中映上了清一色沉重的铅灰。
“或许我早该料到的……罢了,时也,命也,亦是我无能也。”
……
她的语气轻如鸿毛,盛千澜未听清这段呢喃自语,只自顾自地随她行至檐下。
“我今日便要启程往边境应战沭国,您既已得长公主之位,多少能与陈姑娘在朝中有个倚仗。如今太子在皇后身边任人摆布,与我等手下傀儡无异,但仍不能掉以轻心,季川尚且是下落不明,而非身陨战死,朝中余下的太子党人不在少数,他们按兵不动,我们得势只是一时。”盛千澜望着无边雨幕,眼中却思绪清明。
“只消这一时便够了,待此战凯旋,我们就有足够的筹码和人心将大炎兵权收入囊中,届时一国存亡,不过一念之间。”妘不见轻扶乌发间松动的金钗,几簇长发缠绕着打了结,她不以为意地将发钗直接取了下来,捏在手中,有些凉。
与此同时,沭国整装待战。
“沭人士兵在数量上并不比炎国占多少优势,以步兵为主,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故而作战时非常依赖统帅者临场应变能力。”
烛火在盏中摇曳,若溟颀长的身影忽长忽短地晃在壁上,与身旁的老者相对而坐,一同钻研着长案上摊开的羊皮地图。
阮鹤清伸手将地图边缘卷起的翘脚捋平,粗粝的手指点过一处笔墨标注的地方:“不错,此处是炎国边境,定河关,地势平坦,利于行兵,正是此战势在必得之地。”
“炎国主力乃是骑兵,我们又不占人数优势,倘若正面迎击,即使占据地形优势,胜算也难以预料。”若溟锁眉,抬眸看见即将燃尽的蜡烛,起身又添了一支新烛。
“故而不能硬拼,就算炎国此刻有西域战乱未平,左支右拙,要确保万无一失,也万万不能轻敌。”说罢,他从一堆军报中抽出一张小纸,“每年此时,炎国边境地段都会有持续的大风天,气候异常干燥……”
“先生此话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用火攻?”若溟拢着刚刚燃起的火苗,眼中微亮。
阮鹤清取来笔墨,沉稳地写下几行简字。
“定河关城墙高厚,易守难攻,强攻必然折兵损将得不偿失。但若我们能先分散其火力,再趁乱突入,远比正面应敌更有胜算。”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先用火攻扰乱其阵脚,届时炎人灭火不及、捉襟见肘,便是我军的大好时机。”若溟坐回案前。
“此乃眼下良计,但战势瞬息万变,还须周全考量。”阮鹤清指尖划过图上的四面城墙,浊眼中深邃而专注,“此战关键在‘快’,亦在‘乱’,须我军行动如疾风,最好的办法,就是夜袭。”
若溟思忖片刻,轻轻点头,示意认可。
他快速浏览着案上诸多战例与情报,瞳中浮现出笃定的神色。
“报!”帐外突然传来急促声音。
“进来。”阮鹤清抬头。
一名斥候单膝跪地:“阮军师,妘大人,陛下来了。”
若溟和阮鹤清的动作皆是一顿。
自昭雍帝大张旗鼓地召请回了观星杖者,便火急火燎地将人往战地安置,连下旨授其军师之位的诏书都是半路放出,后脚赶前脚地走完了形式。
眼下两人已然赴命驻扎军营出谋划策,他不在都城待着坐享其成,反倒亲自跑来战地见他们。
没等若溟和阮鹤清收整一番出去面圣,军帐便被从外掀开。
少年面容清俊,挺拔如松,一袭玄色龙袍夺目非常,周身的缀饰不多,眉目间盛着远胜这个年纪的沉稳和肃穆。
若溟定了定神,他便是沭国的年轻君主——昭雍帝。
“参见陛下。”二人动作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
昭雍帝放下帐帘,款步入内,他声音不高,却自带着不可一世地威仪:“军机重地,当以战事为重,朕不过是来看看,先生不必拘礼。”
阮鹤清站定:“臣蒙陛下垂念,今复蒙简拔,委以重任,自是不敢怠慢。”
昭雍帝却仿佛是轻蔑地一笑,他行至案前,俯首观摩着书卷:“若朕没记错,垂念你的,似乎并不是朕。”
话音落下,阮鹤清身形一僵。
若溟抿唇,也听出了些许不对。
不过,昭雍帝此话不假,当年垂念观星杖者的确非他本人,而是先帝。
先帝德高望重,待人仁厚,追随其多年的观星杖者备受隆恩,又因才学出众,故而声名远扬。
当今圣上的口碑远不及当年先帝,而他召回阮鹤清不过是众望所归,绝非他个人之见。
自然对他也不会有客气和拉拢之意。
“先生博学多才,战事在即,想必已有良策,不妨先行与朕商讨一番,也好让朕学习学习,先生的雄才大略。”昭雍帝侧目,那双凌厉的眼眸在烛光下有如匍匐暗处的野兽,将狠厉与威胁藏于表皮之下。
阮鹤清却不与他对视,不卑不亢地从案上拿起方才写下的墨迹,呈于他面前。
“陛下向学,实乃社稷之福。”
昭雍帝单手接过,漫不经心地瞟向阮鹤清身边的若溟。
“这位妘公子看着甚是年轻,能得先生青眼,随行身侧出入前线,真是前途无量啊。”
忽然被他提名,若溟不得不上前应声:“陛下抬爱了。”
昭雍帝轻哂,拈指斜目扫过纸上字迹,仿佛肆意玩弄一幅闲趣画卷。
“先生此计甚好,只是朕有一点存疑,想略作请教。”
“陛下请讲。”阮鹤清清了清嗓子,努力直起身板,与昭雍帝平视。
“夜袭,火攻,的确能散其火力,有助于侧面突入,但倘若此战不成,再而衰,三而竭,该如何是好?”
他袖上蜿蜒的龙纹拂过长案,环伺于兵书间,蠢蠢欲动。
“回陛下,炎人虽擅马术,但其马匹筋骨羸弱,不如我大沭战骑。纵使我军暂退,有战车与弓箭相助,炎人马力不继,必难穷追。”阮鹤清口齿清晰,微微俯首。
“先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实是令朕刮目,此战有先生把关,朕就静待佳音了。”昭雍帝搁下宣纸,仰首拂袖,“只是……朕忧心若佳音迟迟不至,想必先生也明了我大沭军令的规矩。”
若溟心下一怔,昭雍帝这是明目张胆地在威胁阮鹤清,若此战不胜,舆论的朝向就会立刻倒戈向皇帝,原先观星杖者借先帝而发扬光大的余威便荡然无存。
一来昭雍帝能顺水推舟地稳固自己的统治,再度削弱先帝留下的影响,二来能借此机会铲除异己,将老派势力进一步围剿,把更多的权利收归麾下。
如此,他们怕是凶多吉少。
而身前的阮鹤清却镇定自若地应下:“臣谨记陛下提醒。”
昭雍帝精明的目光游走在他皮表年迈的沟壑间,满意地起身:“先生殚精竭虑,劳苦功高,此战朕全权交由先生,若胜,定能彪炳千秋,垂范后世。”
昭雍帝径直掠过二人,玄色龙袍如风过长野,傲慢地掀帘而去。
军帐落下,若溟松了松衣袖下攥紧的拳,抬眼看向阮鹤清停驻在案前的背影。
他苍老的背影如盼仙古山,静静地立在风雨欲来的宁静中,天威不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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