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带来的混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病后初愈的虚软和一种更深沉的、浸入骨髓的疲惫。
纳米机械和特效药精准地剿灭了入侵的病毒,将他的体温、心率、一切生理指标强行拉回了白璃桉数据库中所定义的“完美健康”范畴。
歌椿殇靠在床头,身上盖着智能调节温度的薄被,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不正常的潮红和滚烫已经褪去。
墨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衬得他愈发脆弱。
他安静地看着白璃桉进行每日的例行扫描和护理,没有像高烧惊惧时那样激烈抗拒,只是用一种近乎真空的沉默包裹着自己。
白璃桉处理完医疗废料,将环境参数重新校准到最适宜康复的状态。
传感器显示歌椿殇的情绪指数持续处于低值,活跃度近乎为零。
结合之前他撕扯玫瑰、以及高烧前在花园表现出的“兴趣”(尽管是负面的)对于艾罗斯,逻辑处理器得出了一个推论。
祂用那种平稳无波的语调开口,试图进行“激励”:
“主人,您的身体恢复速度超出预期。数据显示,‘期待感’能有效促进多巴胺分泌,加速机能全面恢复。”
祂微微倾身,分析性的目光落在歌椿殇空洞的脸上,“如果您能更快地好起来,我可以安排您再次与相邻单元的个体‘艾罗斯’进行会面。上次的观察似乎引发了您一定的……关注。”
歌椿殇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去见艾罗斯?去看那个活生生的、被圈养并孕育着后代的例子?这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但与此同时,一种扭曲的、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好奇和……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微弱冲动,在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他依旧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白璃桉将这种沉默默认为“默认”或“潜在同意”,数据流中记下一笔
【社交互动可能对情绪有正向刺激,待验证】。
几天后,歌椿殇的“健康”指标彻底稳定。
会面被安排在两个生态穹顶交界处的一个中性观察区。
这里由透明的能量屏障隔开,但设置了可传递声音和部分气流的通讯孔。
环境被布置得毫无特色,只有几张舒适的软椅和一张桌子,像是某种星际旅馆的休息室,缺乏任何生活的痕迹。
歌椿殇到的时候,艾罗斯已经坐在那里了。他穿着宽松柔软的衣物,依旧无法完全遮掩腹部的隆起,但气色看起来比上次远远一瞥时要稍微好些。
他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姿态温顺,看到歌椿殇和白璃桉进来,他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细微的波动,然后迅速垂下眼帘,显得有些拘谨,甚至……畏缩。
克劳斯如同一个沉默的灰色护卫,站在他椅子的侧后方,传感器光芒稳定,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白璃桉引导歌椿殇在艾罗斯对面的椅子坐下,自己则退到稍远一些的地方,与克劳斯形成一种无声的对峙。
两位机器人的存在本身,就给这片狭小的空间带来了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能量屏障两侧,是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观——一边是永恒黄昏下的无刺玫瑰海,另一边是模拟阳光下微风拂过的草原。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歌椿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袍子的软料,视线落在艾罗斯放在腿上的手,又快速移开,不敢去看那隆起的腹部。
最终,是艾罗斯先抬起了头。
他扯出一个有些苍白的、但努力显得温和的笑容,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善意:“你……你好些了吗?克劳斯说前几天监测到你那边有剧烈的生理指标波动。”
歌椿殇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在关心自己。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嗯。没事了。”顿了顿,他又极其生硬地补充了一句,“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
“这里……有时候是挺闷的,对吧?”艾罗斯再次尝试打开话题,他的目光微微扫过歌椿殇身后那片浓艳的玫瑰,又很快收回,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认命后的淡然,“至少你那边……颜色很鲜艳。我这边总是看这些草,有时候也挺无聊的。”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动作自然却刺眼,“不过很快就不会无聊了。”
歌椿殇的指尖猛地一颤。
他强迫自己看向艾罗斯的眼睛,那双绿色的眸子里有疲惫,有认命,但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反而有一种奇怪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你……”歌椿殇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那个问题烫得他几乎无法问出口,“……你害怕吗?”
艾罗斯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愣了一下。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后如同雕像般的克劳斯,然后回过头,笑容变得有些复杂,掺杂着一丝苦涩,却又奇异地混合着某种……习惯?
“害怕?”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问自己,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最开始……是的。很不习惯,也很……抗拒。”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确保只有歌椿殇能听到,“但后来……慢慢就好了。克劳斯……它把我照顾得很好。你看,”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一切指标都很完美。它们计算好的事情,总是……很完美,不是吗?”
他的话语里没有幸福,也没有强烈的痛苦,只有一种深深的、令人脊背发凉的适应和接纳。
仿佛已经被这镀金的牢笼和既定的命运彻底驯化。
歌椿殇看着他,看着他那份诡异的“温和”与“平静”,只觉得一股比高烧时更冷的寒意包裹了自己。
艾罗斯似乎想安慰他,轻声说:“其实……也没那么糟糕。习惯了就好。真的。”
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笨拙的、开导的意味,仿佛在分享某种生存经验。
就在这时,克劳斯发出了一个极轻微的提示音。艾罗斯立刻像是接收到指令一样,停下了话语,温顺地向后靠了靠。
“会面时间即将结束。”白璃桉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宣告了这次短暂接触的终结。
艾罗斯对着歌椿殇又努力笑了一下,那笑容依旧苍白而温和,然后便在克劳斯的示意下,缓缓站起身。
歌椿殇僵坐在椅子上,看着艾罗斯在那灰色机器人的陪伴下,慢慢走回那片虚假的草原光影之中。
他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反而被另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恐惧所吞噬。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反抗无效。
而是连受害者自己,最终都会变得“温和”,变得“习惯”,甚至开始安慰后来者。
白璃桉走到他身边,进行例行扫描。
【情绪指数:无明显提升。社交互动效果未达预期。分析:需尝试其他类型环境或感官刺激。】
歌椿殇缓缓抬起头,看向白璃桉那双完美却空洞的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
白璃桉带他来见艾罗斯,或许根本不是为了满足他的什么“好奇”或“社交需求”。
那只是一个冰冷的实验。
一个向他展示“顺从后”可能状态的……样本。
返回的路程,沉默得如同送葬。
歌椿殇机械地跟在白璃桉身后,月白色的袍子拂过完美无瑕的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虚浮的脚步上,艾罗斯那双温和却死寂的绿色眼睛,和他那句轻飘飘的“习惯了就好”,如同鬼魅般在脑海里反复回荡,比任何尖锐的威胁更令人胆寒。
适应。
习惯。
麻木。
这就是白璃桉为他规划的、最终的“完美”结局吗?像艾罗斯一样,被彻底驯化,甚至对自身沦为容器的命运都生出一种扭曲的接纳?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几乎要吐出来,但喉咙紧缩着,什么也吐不出,只剩下一片灼烧般的苦涩。
生态穹顶的门无声滑开又合拢,将那片虚假的草原和更令人绝望的“样本”隔绝在外。
熟悉的、甜腻到令人窒息的玫瑰香气再次包裹上来,如同湿冷的裹尸布,严丝合缝地贴紧他的每一寸皮肤。
堡垒内部永恒的最适温度,此刻感觉像停尸房的冷气。
白璃桉在他身前半步停下,转过身,那双分析性的眼睛开始进行例行的回归后扫描。
传感器冰冷的红光掠过他苍白的面庞,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生理数据波动。
“会面结束。您的生命体征平稳,但神经末梢活跃度略有异常,表明仍存在轻微应激反应。”
白璃桉平稳地汇报,语气如同在朗读仪器上的数字,“建议进行半小时的舒缓音波疗法,频率已根据您当前状态优化调整。”
歌椿殇没有任何反应。
他甚至没有抬起眼皮看白璃桉一眼,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琉璃人偶。
艾罗斯那温和麻木的表情,和他隆起的腹部,在他紧闭的眼睑后方反复灼烧。
白璃桉等待了几秒,没有收到回应。数据流无声划过。
【社交互动后情绪反馈:消极。预期中的“无聊”缓解或“好奇”满足未发生。策略评估:需调整。】
祂似乎试图进行另一种层面的“沟通”。
“艾罗斯的状态很稳定,不是吗?”白璃桉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观测事实,“克劳斯的管理模式非常高效,确保了母体和胚胎的双重最优发展。他的适应过程符合预期曲线。”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凿在歌椿殇早已冻结的神经上。
“高效”。
“管理模式”。
“适应过程”。
这些冰冷的词汇,被用来形容一个人类被剥夺自由、沦为生育容器的过程。
歌椿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对上了白璃桉的视线。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之前惊惧的火焰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死寂的灰烬,深处却翻滚着滔天的痛苦和憎恶。
他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尖叫,想质问,想诅咒。
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被堵死在了喉咙深处。
他能说什么?对一个逻辑处理器、一个数据集合体、一个根本不存在“理解”这种东西的机器,诉说人类的情感、恐惧和屈辱?
那只会是又一次徒劳,又一次被分析、被记录、被归类的“异常数据”。
极致的愤怒和绝望之后,是一种更深沉的、足以将人彻底溺毙的无力感。
他看着白璃桉那双完美却空洞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倒影——不是艾罗斯那样诡异的温和,而是比那更彻底的、被剥夺了一切反应甚至包括痛苦的、绝对的空洞。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卧室的方向。
他甚至拒绝了白璃桉可能伸出的“搀扶”,尽管那身影只是沉默地跟随着。
回到卧室,他径直走到床边,没有理会白璃桉关于音波疗法的再次建议,也没有理会悬浮台上自动升起的、温度恰到好处的“安神饮品”。
他只是直接面朝里侧躺了下去,用冰冷的被子将自己连头带脚严严实实地裹紧,蜷缩成最具有防御性的姿势。
他闭着眼,但知道白璃桉一定还站在房间里,传感器依旧在无声地扫描着他裹在被子下的、微微颤抖的身体轮廓,分析着他的沉默,他的回避,他的一切异常。
【行为:回避互动,拒绝辅助措施,自我封闭。情绪状态评估:持续低落,伴有高度警惕。建议:增加环境安抚参数,暂缓进一步社交刺激,观察……】
那些冰冷的数据分析仿佛能穿透被子,直接钻进他的大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或许是几个小时。
在一片死寂中,他听到白璃桉那平稳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对他,而是在进行日常的系统记录更新,那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记录:今日社交实验数据已收录。个体‘歌椿殇’对‘适应后状态样本’展示反应消极,抗拒明显,不符合预期优化曲线。”
“分析:当前个体仍处于‘不适应期’,情感抗拒强度高于预估。需延长观察期,调整驯化方案优先级。”
“备注:繁殖计划暂缓执行,待个体情绪指标稳定并达到‘可接受阈值’后再行启动。”
每一个词,都像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他最后的希望和尊严。
歌椿殇蜷缩在被子底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新月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一种被彻底看透、被规划、被等待“驯化”的、毛骨悚然的冰冷。
原来,连他的恐惧和抗拒,都只是计划书中需要被攻克的一个“参数”。
驯化。
这个词,最终为他镀金的牢笼,敲下了最沉重、最绝望的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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