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萧山就纳了闷了。
灵水河这么浅的一条,一天她还能见着俩落水的倒霉蛋呐?
眼前这男孩看着也就初中年纪,清清瘦瘦的,身上套着件湿透的拼色运动服,是肥大宽松的款式,跟她上学时的校服一个路数。村里没中学,娃们都得去镇上,天朴村是深山沟,只能住校。这才刚开学,压根没到放假的时候。
骆萧山心里有了猜测,上前打了个招呼。
那男孩怯生生的,好像被她吓了一跳,往后连退几步,要不是有栏杆,骆萧山都得担心他去河里二进宫。
“你……”他就像只受惊的鹿。
“我是新来的驻村干部,骆萧山。”她笑了笑,目光从他还在滴水的发梢划到脚腕上还沾着的滑稽水草,“掉水里了吗?要不要帮忙?”
“啊,没事,我没事的。”
“夜里风凉喔,还是快点回家去吧,小心感冒。”
“谢谢姐姐,但是。但是我不能回去。”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骆萧山心道果然,还真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可是又和她知道的那些叛逆青少年不太一样,细声细气的,叫人不忍,她就更不能一走了之。
“我住村部边上,不回去的话,你要不要上我那待一会呢?”
她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像是拐卖小孩的怪阿姨,不过眼前的少年并不设防,而是低着脑袋,止不住地摇头。
可他的身体不是这么回答,骆萧山听见他的肚子叫了一声,在安静的河边格外清晰。
少年难堪极了,苍白的脸上嘴唇紧紧抿着:“我……”
骆萧山都觉得这场景一回生二回熟了。
“巧了,我也没吃晚饭。” 她顺势接话,尽可能亲和地笑着,“今天跟村里王姨学了手,正想回去试试。你听见我肚子叫了吗,好饿啊。”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打动了这个少年,他突然抬起头:“姐姐自己做饭吗?”
“是啊,非常欢迎你来蹭饭,就是食材不太全,可能只有面条大王一半的功力吧。”她开了个玩笑。
面条大王是王姨从前的店面招牌,但他们家并不只卖面条,甚至王姨最有心得的其实是鲜肉小馄饨,她会往里面放咸蛋黄或者皮蛋,调出极鲜美的味道。
少年的喉结动了动,肩膀明显松快了些,可袖口的水还在往下淌,像没关紧的水龙头。骆萧山这才看清,他是丹凤眼,细细长长的,跟村长一个模子,倒真是天朴村的本地基因。
他明显心动了,骆萧山趁热打铁:“走吧走吧,找个地方擦擦也好啊,你呆在这肯定会感冒的。”
“姐姐,我不会感冒。”
骆萧山只当这是少年的倔强:“就在前面,很近的,你看见村部的宣传栏了没有,那个太阳能路灯下面,花花绿绿的一片就是。”
“那……谢谢姐姐。”
少年终于松了口,声音软乎乎的,跟着骆萧山往前走。他说自己排行老五,大家都叫他小五。
看他一直抿着唇、眼神躲闪的样子,骆萧山没多问落水和徘徊的缘由,这孩子明显不想提。
而且小五的脚步轻得离谱,鞋底像没沾着地似的,如果不是骆萧山还听见他偶尔轻轻应一声话,她都要疑心这小子是不是想着偷偷跑路了。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没有,姐姐做什么都好。”
“那吃碗挂面行不行,热呼呼的进胃里,多舒服。”
小五乖巧地点点头,脑袋埋得更低了些。
走到村部楼下,脚步刚靠近,走廊的感应灯 “啪” 地亮起,暖黄的光裹住两人,墙上的金红色徽章在光里格外醒目,叫人格外安心。
楼前的水泥小广场上摆着套石桌椅,被坐得溜光,一半被灯照着,一般没有,就留在安静的夜色里。空气中弥漫着山村夜晚特有的味道,骆萧山吸吸鼻子,可能是离河太近的缘故,鼻尖总有一股取之不散的水气。
她脚步一顿 —— 小五没跟上来。
少年停在石桌旁,离村部宿舍楼还有两三米远。湿衣服仍贴在清瘦的后背,但比刚才好了很多,因为骆萧山看见光照之下,他站立的地方是明亮的一片,没有滴水。
蒸发得好快,骆萧山想着,回头问:“怎么啦?”
“姐姐,我…… 我能不能就在外面?” 小五的声音带着点犹豫,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石桌,碰到的地方立刻凝出一小圈湿润的痕迹,指尖却没沾半点灰。
骆萧山瞥了眼一楼角落的摄像头,又看向他湿漉漉的发梢:“至少先擦擦水,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不用擦的……” 小五下意识脱口,又赶紧低下头,捻了捻自己耳边的湿头发。
骆萧山说到做到,动作飞快,进屋给他捡了条毛巾出来,又立刻回身厨房,趁着这个别扭的少年还没走,得赶紧起锅开工了。
要说快,那当然是下个挂面最快。
骆萧山这里有现成的干挂面,还是印着某个人头像的品牌版本,小的时候,骆萧山经常吃他们家的鸡蛋圆挂面,以至于到了腻味的程度,但过了许多年,又会有些想念,买的时候还是会一眼挑中这款。
骆萧山将这种情节归纳进人的劣根性。
而王姨能当面条大王,她的面是自己和出来的,从用料配比到作法流程都很讲究,才有独特的劲道。
这个点急着吃饭的话,当然是来不及现做,也来不及熬高汤,可就是最最简单的清汤家常面,也未必没有市场。
中午还有些食材没用完,葱姜这些配料她本来就不是只准备了一顿的份量,现在刚好,连切配的功夫都省下了,直接下油爆香,再从自带的牛肉酱中蒯上一勺子,红艳艳的色泽在金灿灿的油光中跃动,发出霸道的香味。
这种酱用油爆过之后就不怎么辣,只留下馋人的香气,以及吃到肉粒的口感。
但骆萧山觉得还不够,就从桶子里找出白天买的火腿,是那种袋装密封的,有些灰尘,不过日期还在,能吃,小卖部里能有这个,骆萧山很惊喜。
把配料拨到一边,将火腿片成片滑入锅中,煎到两面金黄,荣耀到像得了金牌,再奖励圆圆的鸡蛋一起,蛋白质就差不多达标。往里倒入烧开的水,乳白色的汤汁冒着泡泡,稍微盖上锅盖焖煮一小会,它们就能彼此商量好,呈现出该有的味道。
趁这功夫,还能洗个青菜,都是村长自己种的,和他的辣椒是邻居,长得不怎么好看,但足够鲜嫩,得益于天气好,放了一个白天也还没蔫。
这时候可以进面条了,骆萧山估摸不准小五这个年纪能吃多少,就往里放了一大把,敞开来煮。
坚决不做饿死鬼,是骆萧山的人生信条,随他什么人生困难,都得饱着去解决,减肥除外。
想到小五还在外面等着,骆萧山不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青菜烫熟摆好,面条出锅,加一点葱花点缀,在灯光下呼呼往外冒着治愈的热气。
骆萧山叹一口气,希望外面的夜风别分分钟就把它吹凉了。
她端着面快步出来 ,小五果然还在,头顶搭着毛巾,乖乖坐在石桌最偏的角落,刚好躲在灯光阴影里,正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听到她的动静才抬起头来,漆黑的眼里闪过一道光亮。
骆萧山想了想,觉得这孩子像只怕生的小黑猫。
“快吃吧。”
看着少年拿起筷子,骆萧山自己倒不着急,只先沉浸于观察这 “小黑猫” 吃面的模样,很有意思。
先是鼻尖飞快翕动两下,像小兽紧张嗅探,再是小心翼翼挑两根吹凉了送进嘴里,然后眼睛倏地亮了,像淬了星光,跟着便加快了筷子挑动的速度,烫得抿着唇哈气,吃两口就得缓一缓,又念念不舍地望着碗里剩下的食物,移开视线就会长腿跑掉似的。
骆萧山看得想笑,她给小五下了一大海碗,随时提供续面服务,够他吃的,这才慢慢聊起正题,没想到小五却说自己并没有掉进河里。
“那衣服怎么湿成这样?”
“衣服掉河里了,” 小五咽下嘴里的面,声音含混,“而且…… 不是我的。”
“???”
骆萧山用了些脑细胞才明白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小五在河边看见件校服飘着,就把它捞了起来,但不知道这孩子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竟然直接把湿的校服外套套在了自己身上。
“对不起,我会找失主还的,” 他耷拉着脑袋,愧疚极了,“我只是想穿一下……”
骆萧山还能说什么?心当场软下来。面前怕不是个没学上的孩子,只能借着别人的校服,尝尝上学的滋味。
她又觉得愤怒,九年义务教育普及这么久的今天,怎么还会有孩子没法上学?
“你多大了?”
“算…… 十五岁吧。” 小五的回答带着迟疑,筷子在碗里轻轻搅动,指尖碰过热碗沿,那片温热的瓷面竟悄悄凝了层细水珠。
不过骆萧山沉浸在她身为驻村干部的职责之中,骆满脑子都是 “劝学”“家访”,没留意这反常,只追问:“家住哪儿?吃完我送你回去。”
小五猛地抬头,肉眼可见的慌乱,甚至差点将筷子碰到地上:“那个那个,我……姐姐,你下的面条真好吃,是怎么做的呢?”
这转折生硬得能硌到牙,骆萧山却没法较真,只好笑着说了两句煮面的窍门,又叹口气:“可你总不能不回家吧?今晚住村部活动室也行,有干净床铺。”
少年头摇得像拨浪鼓。
骆萧山还要再说,却被他定定望着,一时间失声,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
小五的瞳孔颜色极深,夜里看竟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什么光都会被吸进去,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可能是长期贫血,又或者见不到太阳。
“姐姐,不用管我啦。” 他放下空碗,碗底残留的一丁点面汤轻轻晃了晃。
“谢谢你的面条,我们下次再见。”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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