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齐宇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舷梯,北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十二月的哈尔滨,零下二十度的气温呵气成冰。他裹紧单薄的外套,快步走进航站楼。刚从非洲战地完成长达三年的专访任务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本应回北京总部述职的,但他没有。在取行李的转盘前,他掏出手机,翻看着那些几乎被遗忘的朋友圈信息。零碎的线索拼凑出一个地点——哈尔滨附近的双城县,江澄在那里工作。
“师傅,最近一班去哈尔滨的机票。”齐宇走到售票柜台前,递上证件。他甚至没等托运的行李出来,只有一个随身背包就买了下一趟航班的票。
拿到机票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连件厚衣服都没带。十年的国外驻站记者生涯,让他几乎忘记了北国冬天的残酷。
取完行李,他在机场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房间暖气不足,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十年前的高中时光——江澄扎着马尾辫,笑着追打他叫他“书呆子”的模样。那时候他们形影不离,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在一起,但命运却开了个玩笑,让他们各奔东西。
第二天一早,他去租车行提了辆SUV,导航设置到双城县。高速两旁的田野被白雪覆盖,一望无际的白。收音机里放着老歌,恰巧是高中时他们一起听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这天气,应该改成冬季到黑龙江来看雪。”齐宇自言自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想象着江澄见到他时惊讶的表情,是欢喜还是尴尬?他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三年前,那时她只说在黑龙江工作,具体在哪没说清楚。
中午时分到了双城县城,他在街边小店随便吃了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热汤下肚,才感觉冻僵的身体慢慢回暖。
下午一点多,估摸着上班时间到了,他开车找到了她公司的办公楼。那是一栋五层高的旧楼,墙皮有些剥落,门口挂着“双城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牌子。
把车停在马路对面,他看着那栋楼,心里有点打鼓。就这么直接进去找她?太突然了,这么多年没见。他担心会打扰她,或者她已经不记得他了。也许她已经结婚生子,过上了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开车离开,想在附近商场买点见面礼。转了半天,烟酒、化妆品、保健品,感觉都不太合适。最后什么也没买,又开车回了她公司门口。算了,空手去吧,心意到了就行。
深吸一口气,他走向公司大门,立刻被一个六十多岁的保安大爷拦住了。
“同志,找谁?”大爷很警惕,眼睛眯成一条缝打量着这个穿着单薄外套的陌生人。
“您好,我找江澄,她在里面工作。”他回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自然。
“江澄?哪个部门的?有预约吗?让她打电话到前台或者下来接你。”大爷很坚持,丝毫没有放行的意思。
齐宇不想打扰江澄工作,就编了个理由:“大爷,是这样,我是她男朋友,刚国外出差回来,想给她个惊喜。您通融一下?”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那盒一直没动的、朋友从英国带回来的正宗古巴雪茄,递过去。
大爷看都没仔细看,一把推开:“拿走拿走!你们小年轻搞惊喜是你们的事!我这有规矩!没人通知,不能进!我六十多岁找个工作不容易,你拿这个考验我?我工作还要不要了?”大爷态度非常坚决,手指着门口的访客登记表,“要么登记等她来接,要么请回吧。”
看着大爷花白的头发和固执的眼神,齐宇理解了,也放弃了。道了声歉,转身准备回车里去等她下班。
刚走几步,身后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叫住了他:“哎,等等!”
他回头,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穿着职业装的女孩,脸上带着刚毕业的青涩。她好奇地看着齐宇:“你刚才说……江姐是你女朋友?真的假的?没听说江姐有男朋友啊?”
齐宇赶紧解释:“误会误会!我是她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多年没见了,一直在国外,刚回来看看她。门卫大爷非要里面人下来接,我不想打扰她工作,就随口编了个理由,不好意思啊。”
女孩笑了:“哦!原来是江姐老朋友啊!那正好,我刚出来办事,带你进去吧。江姐应该在办公室。”她很热情,眼睛笑成月牙形。
齐宇连忙道谢,跟着她进了办公楼。心里却突然紧张起来,手心微微出汗。
女孩把他带到一间挂着“项目主管 - 江澄”牌子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回应。齐宇赶紧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打扰了。
门留了条缝,他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江澄。她正盯着电脑屏幕,眉头微皱着,手里拿着笔在纸上划拉,非常专注。她化了妆,但看起来很疲惫,眼底下有淡淡的青色,眼角好像也有了细纹。带路的女孩小声对他说:“江姐工作起来就这样,特别投入。”
茶水接连续了几杯之后,她终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起头,他们的目光一下子对上了。她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文件,那样子像极了高中时被抓包干坏事。
她站起身,深吸了口气,走出来,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哟,稀客啊!什么风把齐大记者吹来了?”
齐宇也尽量自然地说:“刚结束国外的项目回来,在哈尔滨转机,离你这儿不远,顺道来看看老同学。”其实心里翻腾得厉害,十年未见,她变了许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简单聊了几句。齐宇看外面天快黑了,就说:“一起吃个饭吧?这么多年没见了。”
她没犹豫,爽快答应了:“行啊!等我收拾下包。”
他们走向停车场。她坐进车里,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爸?嗯,我晚上跟个老同学吃饭,晚点回。麻烦你去幼儿园接下念念吧。嗯,好,拜拜。”
“念念?”齐宇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你都有孩子了?”
“嗯,男孩,五岁了,皮得很。”她声音柔和了一点,但目光转向了窗外。
齐宇发动车子,感慨道:“时间真快。还记得高中咱俩瞎聊,说过几年聚会都得拖家带口了,你还说早着呢。”
她轻笑一声,带着自嘲:“那时候多傻啊……感觉像昨天似的。昨天开会让写2025年展望,我还觉得自己肯定是个风光的女强人,家庭美满……唉。”她看着窗外飞驰的霓虹,长长叹了口气。车窗反光里,她眼角好像有点湿。齐宇心里一紧。
他试着开玩笑问:“对了,你啥时候结的婚?也不告诉我一声,太不够意思了!”
她猛地转过头,脸上的笑意没了,声音也高了些:“我结婚能不告诉你?齐宇,我是那种藏着掖着的人吗?你翻翻我朋友圈,有我发结婚照、晒娃的吗?一条都没有!”
齐宇愣住了。确实没有。看她反应不太对,神情有点强撑,他没再追问下去。车里气氛有点沉默。
车子停在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餐厅门口。齐宇刚要下车,她叫住他:“哟,齐总国外混得不错啊?请我吃这么贵的?”
“你这张嘴啊,还是这么厉害。”齐宇笑了。
“变了我还是江澄吗?”她眼睛亮了一下,带着过去的倔劲儿,“真当我想宰你啊?走!姐带你去吃真正的东北味儿!”她不等齐宇反应,推开车门就下去。
齐宇赶紧跟上。零下二十多度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这场景让他想起高中时她跟家里吵架,也是这么拉着他去吃东西,不过那是夏天,而且还在河北。没想到这么冷的天,这条小街却异常热闹,烧烤摊烟雾缭绕,小火锅热气腾腾,人挤人。
太冷了!他们赶紧钻进一家路边小火锅店坐下,又点了些烤串。热气升腾起来。她自然地拿起碗给齐宇调蘸料,麻酱、腐乳、韭菜花……跟高中时在校门口小店一模一样。
“齐宇,”她隔着热气看他,“高中那会儿,就觉得你这人特实在,才跟你成了铁哥们儿。”
“那必须的,”齐宇接过碗,“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子看。”
“切,谁稀罕当你妹。”她白了他一眼,那神情恍惚间回到了从前。他们边吃边聊,把高中那些鸡毛蒜皮的趣事全翻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几杯白酒下肚,她脸红了,眼神有点飘。她盯着锅里翻滚的肉片,声音低了下去:“齐宇……你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来的吗?”
齐宇放下筷子,看着她。她吸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以为找到真爱了……结果,他做工程被人坑了,赔光了,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我拼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接私活,钱都拿去给他还债,根本不够……后来天天吵,感情吵没了,离了。”她声音有点抖。
齐宇心里堵得慌。原来她的疲惫是这么来的。“孩子呢?”他问。
“跟我,”她抬起头,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坚定,亮得有点吓人,“就为了他,我也得咬牙挺着。”
吃完饭,身体暖和了,他们都不想立刻坐车,就在飘着小雪的街上慢慢溜达。她伸出手接雪花,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下雪了!齐宇你看!我从小就爱下雪,觉得特干净,特美。”雪花落在她头发和脸上,路灯下,她笑得很好看,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没了。
鬼使神差地,齐宇脱口就问:“江澄……高中那会儿……你喜欢过我吗?”
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眼神躲闪着:“问这干嘛?都猴年马月了……”
“就想知道。”齐宇很坚持。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雪静静地下。终于,她小声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嗯,有点儿吧。就是……不敢说。”
齐宇心跳得厉害,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单相思,难受的是,现在知道了又能怎样?他们都不是学生了,各自有生活的担子。
她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叹了口气,眼神冷静下来:“齐宇,咱都多大了。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日子还得往前过。”
那晚,齐宇送江澄回家。她住在县城一个老旧小区里,楼道灯昏暗不明。
“就送到这儿吧,”江澄在单元门口停下,“今天...谢谢你来看我。”
“我能在双城呆几天,”齐宇说,“明天能再见吗?”
江澄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明天周末,我休息。要不...你来我家吃午饭?念念一直想见见记者长什么样,小孩子好奇心重。”
齐宇心里一阵激动:“好啊,我一定来。”
回到酒店,齐宇辗转难眠。脑海里全是江澄的样子——高中时活泼开朗的她,工作时专注疲惫的她,说起孩子时眼神坚定的她。还有那个名叫念念的男孩,五岁,正是他们高中毕业那年后出生的...
一个念头突然闯入脑海,但他很快摇摇头否定了。太巧了,不可能。江澄会告诉他的,一定会。
第二天,齐宇早早起床,去商场买了礼物。给江澄买了一条柔软的羊毛围巾,给孩子买了一套精致的文具。结账时,他又看到货架上的玩具车,顺手拿了一个。
按照地址找到江澄家,他深吸一口气才敲门。
门开了,一个小男孩仰头看着他,眼睛大而明亮,像极了江澄。但那双眉毛的形状,那鼻梁的线条...齐宇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你就是记者叔叔吗?”小男孩问,声音清脆。
齐宇蹲下身,与孩子平视:“是啊,你就是念念吧?”
男孩点点头,好奇地打量着他。江澄从厨房走出来,系着围裙,头发随意扎在脑后:“齐宇,你来啦。快进来,外面冷。”
房子不大,但整洁温馨。餐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菜,冒着热气。齐宇把礼物递给江澄和孩子,念念开心地拆开玩具车包装,小脸上满是兴奋。
“谢谢你,齐宇。”江澄接过围巾,手指轻轻摩挲着柔软的羊毛,眼神复杂。
吃饭时,念念不停问齐宇关于记者工作的问题:“叔叔你去过非洲吗?见过狮子吗?他们真的会吃人吗?”
齐宇笑着回答孩子的问题,目光却不自觉地观察着念念。越看越觉得孩子眉眼间有自己的影子,但这个想法太荒唐了,他再次压了下去。
饭后,江澄收拾碗筷,齐宇陪念念在客厅玩玩具车。
“叔叔,”念念突然小声说,“你能告诉我爸爸是干什么的吗?”
齐宇愣住了:“你爸爸?”
念念低下头:“妈妈从来不提爸爸。我问姥姥,她说爸爸去很远的地方了。但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说...说我没有爸爸。”
齐宇的心揪紧了。他摸摸孩子的头:“你爸爸...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也许他只是不知道有你这么棒的儿子。”
江澄站在厨房门口,听着这番话,眼眶湿润了。她迅速擦掉眼泪,端着水果走进客厅:“来,吃苹果了。”
下午,齐宇告辞时,江澄送他到楼下。
“谢谢你来,”她说,“念念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他很聪明,很像你。”齐宇停顿了一下,“也很像...他爸爸吗?”
江澄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天快黑了,路上小心开车。”
回到酒店,齐宇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手机突然响了,是总部主编。
“齐宇,休假结束得提前了。中东局势有变,需要你立刻去驻点,至少半年。明天回北京准备,后天出发。”
齐宇的心沉了下去。他拨通江澄的电话,约她晚上见面。
他们又来到昨天的小火锅店。热腾腾的蒸汽中,齐宇告诉了她调令的事。
“你去吧。”江澄先开口,声音很平静,“工作要紧。别惦记我。”她努力笑了笑,但比哭还难看。
齐宇紧紧抓住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等我回来。”
“嗯,等你。”她轻轻回握了一下。但他们都知道,隔着那么远的海,那么长的时间,这句话很无力。
临走前,齐宇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江澄面前:“这些你先拿着,密码是我们高中教室号。不是施舍,是给念念的。等他长大了,你可以还我。”
江澄想拒绝,但看到齐宇坚定的眼神,最终收下了:“我会记账的,连本带利还你。”
第二天清晨,齐宇开车回哈尔滨。后视镜里,江澄和念念站在小区门口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雪幕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