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书房，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息。
满室奢华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冰冷和空旷。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却驱不散屋内的阴霾。
萧景琰烦躁地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书房里踱步。
昂贵的云纹靴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
苏晚棠临别时那句话，如同带着倒刺的魔咒，反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次响起，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烦躁。
“戏文里，总是英雄救美，才子佳人，对吧？公子今日，也算是当了一回英雄。”
那声音带着一丝飘渺的嘲意，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却又清晰得如同响在耳畔。
她当时说这话的神情——唇角那抹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笑意，眼中那片洞悉一切的清明……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开了他试图用“庇护”、“安置”来掩盖的某种东西。
英雄救美？才子佳人？
他猛地顿住脚步，停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堆满了待批阅的卷宗，昂贵的徽墨在端砚中凝结，紫毫笔搁在笔山上，一切都井然有序，如同他过往数十年被规划好的人生。可此刻，这秩序却显得如此虚伪和可笑。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烧灼着他的理智。
“该死！”他低吼一声，眼中迸发出锐利而痛苦的光，那是一种被戳破伪装、看清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不堪的狼狈和愤怒。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如铁的书案边缘！
“砰！”
一声闷响！沉重的书案纹丝不动，拳头传来的剧痛却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但这清醒带来的并非冷静，而是更深的焦灼和一种近乎恐慌的明悟。
“错了！”他盯着自己微微泛红的指节，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全错了！”
他脑海中飞速掠过这七日的碎片：
她笨拙地学着用银匙、夹鱼片时不服输的眼神；梨园雅间里，她为杜丽娘落泪时眼中纯粹的震撼；江南月下，她拨弄池水时纤细的背影，和那句“拆开的东西就是拆开了”的冰冷洞彻；昨夜林府，她挺直脊背、目光如刀反击林绍文时的凛然无畏……
他以为他在掌控一切，用三百两银子买断她七日，给她华服美食，教她礼仪规矩，带她看戏游江南，最后再给她一个“安稳”的牢笼作为恩赐。他以为这是一种庇护，一种居高临下的救赎。
可直到此刻，她那句带着嘲意的“英雄救美”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彻底打醒。
他从未真正看清过她。
他看到的，是红袖阁外那个需要“带路”的风尘女子，是需要他教导用餐礼仪的“外室”，是需要他挡在身前保护的“弱者”。他所谓的“安置”，不过是用另一种更精致的方式，延续着林绍文那种将她视为玩物、视为依附品的傲慢！
他错得离谱！错得荒唐！
她不是需要被豢养的金丝雀，她是敢在疾风骤雨中振翅、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飞向自己那片天空的鹰隼！她不需要他施舍的“英雄救美”，她早已用她的坚韧、她的清醒、她的决绝，救了他那颗在权力泥沼中早已麻木、自以为是的心！
“备马！”萧景琰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冰冷、倦怠、算计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般的灼亮光芒。
他一把抓起书案上那条乌黑油亮的马鞭，甚至来不及整理因烦躁而略显凌乱的衣襟，像一阵旋风般疾步冲出书房，冲向外面刺破薄雾的朝阳！
“快！备马！”他对着闻声赶来的侍从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态的慌乱。
京城的城南，与城东的权贵府邸、城北的繁华市井截然不同。
这里巷道狭窄曲折，青石板路坑洼不平，两旁是低矮拥挤的民房，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黄泥和碎砖。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煤炭燃烧的烟气，以及一种底层市井特有的、混杂着汗水和炊烟的生活气息。
晨光艰难地穿透薄雾，洒在湿漉漉的屋顶和晾晒在竹竿上的破旧衣物上。
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在这片杂乱破败的街巷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惊心。
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一身锦衣，风尘仆仆，紧抿的薄唇和紧蹙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正是萧景琰。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飞快地扫过两旁破败的门楣和紧闭的院门。
城南太大，太杂，他只知道她提过“苏记绣坊”，却不知具体方位。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在煎熬着他的心。他生怕晚了一步，她便如同投入大海的沙砾，再也寻不到踪迹。
终于，在一条堆满杂物、几乎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小巷尽头，他猛地勒住了缰绳！
“吁——！”
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溅起一片泥水。
萧景琰的目光，死死钉在巷子深处、一扇紧闭的、略显破败的木门上。
门楣上方，一块被岁月侵蚀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旧木招牌斜斜挂着，依稀可辨“苏记绣坊”四个褪色的墨字。
门扉紧闭，门环锈迹斑斑，门前的青石阶缝里，倔强地探出几丛野草。
就在他目光锁定的刹那，木门旁边那堵不算太高的斑驳院墙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苏晚棠！
她穿着那身素纱裙，背着那个蓝布包袱，正踩在院墙边一架半旧的、用几根粗木胡乱钉成的简易花架上，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
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裙裾和袖口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摆动。她似乎有些吃力，动作带着点笨拙，却异常坚定。
显然，她没能从正门进去，选择了翻墙。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狂喜瞬间攫住了萧景琰的心脏！
他找到了！他赶上了！
他几乎是滚鞍下马，动作迅猛得带倒了旁边一个破旧的竹筐。
他顾不上整理仪容，也顾不上那溅上泥点的昂贵锦袍，三步并作两步，像一阵风般冲到那架摇摇晃晃的花架下，猛地仰起头！
“苏晚棠！”他大声喊道，声音因为急切和一路疾驰的喘息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却异常响亮，瞬间打破了小巷的寂静。
攀爬在花架半腰的苏晚棠闻声猛地一僵。她停下动作，有些惊愕地、缓缓地回过头，向下望去。
晨光正好从她身后方向斜斜地照射过来，给她纤细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也刺得仰头望她的萧景琰微微眯起了眼。她逆着光，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些许疲惫，鬓发被风吹得微乱，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那双清澈的眸子，在看清花架下那个风尘仆仆、锦衣华服却难掩狼狈、正仰着头急切地望着她的男人时，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那惊愕如同冰雪消融，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萧景琰仰望着她，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尘埃的味道，却让他那颗狂跳的心奇迹般地沉静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花架上那个沐浴在晨光中的身影，大声喊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赤诚和笨拙：
“所以这一回……佳人救了英雄，成么？！”
晨风拂过小巷，吹动苏晚棠素色的裙裾和额前的碎发。
她站在那架并不稳固的花架上，身形随着木架的轻微摇晃而微微摆动，像一株在风中摇曳却坚韧的蒲草。
她看着花架下那个男人。
他发冠微斜，几缕墨发散落额前，沾染着清晨赶路的薄尘；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袍下摆溅满了泥点，早已不复平日一丝不苟的矜贵模样；他仰着脸，晨光刺得他眯着眼，却依旧固执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冰冷、算计和居高临下的审视。那里只剩下一种灼人的、近乎滚烫的光亮，像燃尽了一切伪装的余烬，坦露出最原始、最笨拙、却也最滚烫的真心。
那句“佳人救了英雄”的呼喊，带着他特有的、属于高位者的笨拙和急切，却奇异地撞开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晚棠唇边那抹惯常的、带着疏离或狡黠的笑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缓缓绽开的、如同初升朝阳般耀眼的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清澈的眼眸里，却同时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在晨光下闪烁着碎钻般的光芒。
泪光与笑意交织，在她清丽的脸庞上，绽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生机与美丽。
她看着楼下那个迷路般追来的“贵公子”，看着他满身的尘土和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孩子般的赤诚与急切，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空气，带着重逢的喜悦和一丝顽皮的调侃：
“贵公子！”她扬声道，声音如同清泉击石，
“你认得……回城南陋巷的路么？还是……”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中闪烁着狡黠而温暖的光芒，“又迷路了？”
萧景琰仰望着她，望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那比朝阳更灿烂的笑容，心中最后一丝沉重和忐忑轰然消散，只剩下纯粹的、汹涌的暖流。
他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回应，声音洪亮而坚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喜悦和承诺，回荡在寂静的小巷里：
“迷路了！苏姑娘，再指一次路，成么？”
他顿了顿，仰望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这一刻镌刻进灵魂深处。
“这次……指一辈子！”
本文正式完结撒话，愿每个宝宝都能嫁给自己的萧景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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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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