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君那句近乎解释的话，像一颗投入卜有羲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平息，便被更汹涌的暗流吞没。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追问。只是在那之后，进行信息素疏导时，她不再全然闭眼抵抗，而是会偶尔抬起眼，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黎君。
黎君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垂着眼睫，操控着信息素稳定器，墨香如精准的溪流，抚平她体内因抗拒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引起的波动。
但卜有羲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黎君释放信息素的方式，似乎比之前更……“专注”了一些？
那墨香不再仅仅是公事公办的疏导，偶尔会带上一种极细微的、仿佛确认般的缠绕，在她腺体周围短暂停留，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这种变化让她心慌，又隐隐有一丝可耻的悸动。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新兵训练中心最近分配来了一批刚从军校毕业的尖子生，其中不乏精神力等级出众、心高气傲的年轻Alpha。
负责带训的几名教官似乎有些压不住场子，训练场上时常弥漫着躁动不安的信息素和火药味。
这天，一场高强度的模拟对抗演练正在进行。卜有羲作为“特别顾问”，照例坐在观察室里，透过巨大的单向玻璃墙，俯瞰着下方的战况。
演练进行到白热化阶段，红蓝双方为了争夺一个战略据点，陷入了僵持。
蓝方指挥官是一名叫做林皓的年轻Alpha中尉，A级精神力，战术风格激进彪悍，是这批新兵中的风云人物。此刻，他正率领小队发动一波又一波的猛烈冲锋，试图撕开红方的防线。
他的信息素是带着硝烟味的火药气息，霸道而富有侵略性，在模拟战场上弥漫开来，甚至隐隐穿透了观察室的隔离层，刺激着卜有羲的感官。
卜有羲微微蹙眉。这种风格……像极了曾经的她。
依赖强大的精神力，信奉绝对的压制，一往无前，却也容易忽略细节，陷入敌人的陷阱。
果然，就在林皓又一次带队猛冲，看似要将红方最后一道防线撕裂时，红方阵型突然诡异地一变，两侧看似溃散的士兵骤然合拢，形成一个精巧的包围圈，将林皓和他的小队死死困在了中央！
“糟了！是诱敌深入！”观察室里有教官低呼。
林皓显然也意识到了中计，火药信息素瞬间变得更加狂暴，他试图强行突围，但红方的火力配合极其默契，将他所有的路线都牢牢封死。眼看就要被“全歼”，林皓脸上露出了不甘和暴躁的神情。
观察室里的教官们议论纷纷，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准备记录这次失败的教训。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频道，清晰地传到了下方陷入绝境的蓝方指挥官耳中——也同步传到了观察室。
“左翼三点钟方向，敌方火力覆盖存在1秒间隙。右翼九点钟方向，地形有可供利用的视觉盲区。集中剩余火力，佯攻左翼，主力从右翼盲区快速穿插，目标，敌方后方能量节点。”
是黎君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连接了训练场的战术指导频道。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清晰精准，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
下方的林皓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亮光！他几乎是本能地按照黎君的指示行动！
“轰！”
一声模拟爆炸响起，蓝方小队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撕开了红方看似完美的包围圈，直扑后方核心！战局在瞬间逆转！
观察室里一片寂静。教官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讶。
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在后勤部门审核数据的黎少将，竟然对战场态势有着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和……可怕的精准预判！
卜有羲也怔住了。她看着下方那个因为绝处逢生而兴奋不已的林皓，看着他那充满崇拜和感激地望向观察室方向（他并不知道具体是谁）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演练结束后，林皓迫不及待地找到了负责教官，询问刚才那个在关键时刻指点他的声音是谁。
当得知是后勤部的黎君少将时，这个骄傲的年轻Alpha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随即转化为一种火热的、毫不掩饰的崇拜。
“黎少将！我知道她！星际史上第一位E级少将！没想到她的战术素养这么强！”
林皓激动地对同伴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正准备离开观察室的卜有羲耳中。
“是啊，听说她当年要不是腺体受损，绝对是S级的苗子！”
“E级都能这么厉害，真是……太让人佩服了！”
几个年轻军官凑在一起，议论着，语气中充满了对强者的向往和对传奇经历的惊叹。
卜有羲的脚步顿住了。
曾几何时，这样的议论和崇拜，是围绕着她进行的。她是帝国的骄阳，是S级的天才，是所有Alpha仰望和追赶的目标。
可现在……
她看着那些年轻Alpha眼中对黎君毫不掩饰的敬佩，再感受着自己体内那与“强大”二字渐行渐远的甜酒信息素，
一种强烈的、被时代抛弃的失落感和……不甘，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才是那个应该站在巅峰，接受众人仰望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需要被“保护”、被“疏导”的Omega，躲在观察室里，看着别人绽放光芒！
这股郁结之气，在她胸中翻涌，却找不到出口。
几天后，新兵训练中心组织了一场小范围的战术复盘研讨会，邀请了部分表现突出的新兵军官和基地内的资深顾问参加。卜有羲和黎君都在受邀之列。
研讨会设在一个环形会议室里。卜有羲到得稍晚一些，进去时，发现黎君已经坐在了靠前的位置，而她旁边的座位空着——
那是留给卜有羲的，按照她们“绑定”的身份，这是惯例。
然而，卜有羲的目光扫过会场，却看到林皓正站在黎君的座位旁，微微躬身，神情激动地在说着什么，似乎是在感谢上次演练时的指点。
黎君抬着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也没有流露出不耐烦。
卜有羲的脚步在原地凝滞了一瞬。
就在这时，林皓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到卜有羲，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了一个介于礼貌和某种微妙情绪之间的笑容。
“卜顾问。”
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语气却远不如对黎君那般热情洋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仿佛在评估这个昔日传奇，如今还剩下多少价值。
卜有羲的指甲瞬间掐进了掌心。
她没有走向黎君旁边的空位，而是径直走到了环形会议桌的另一侧，找了一个远离黎君的角落坐下。
这个举动引得不少人侧目。黎君也抬眼看了过来，目光在她空荡荡的邻座和卜有羲紧绷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黑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面前的资料上。
研讨会开始了。主讲人是训练中心的主管，正在分析上次演练中的几个经典战术案例。
当分析到黎君指挥蓝方逆转战局的那一役时，主管特意请黎君上台分享一下当时的思路。
黎君没有推辞，起身走向讲台。她的步伐依旧平稳，声音也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的风格，没有慷慨激昂，也没有故弄玄虚。
但她对战场细节的捕捉，对敌方心理的预判，以及对己方有限资源的精准运用，却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
“……所以，判断的关键不在于对方有多强，而在于找到其强大表象下的、因过度自信而产生的微小裂隙。”
黎君总结道，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
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在卜有羲的方向停顿了那么零点几秒。
卜有羲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感觉黎君那句话，像是在说她！
是在讽刺她曾经依仗S级精神力就目中无人吗？！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反驳。
就在这时，林皓率先鼓起了掌，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敬佩：
“太精彩了！黎少将！您对战术的理解，简直出神入化！”
他的掌声带动了全场，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了对黎君的赞誉之声。
卜有羲坐在角落里，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被遗忘的影子。
她看着台上那个沉静淡然、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黎君，看着台下那个对黎君满眼崇拜的林皓，再想到自己此刻尴尬的处境和这具不争气的身体……
强烈的对比，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自尊。
研讨会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
卜有羲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她刚站起身，林皓却快步走了过来，拦在了她面前。
“卜顾问，请留步。”
林皓看着她，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好奇和某种跃跃欲试的表情。
“有事？”卜有羲语气冰冷。
林皓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笑了笑，目光带着评估的意味扫过她：
“听说卜顾问以前是特种部队的榜一，‘碎星’的威名如雷贯耳。虽然现在……情况特殊，但想必经验和眼光还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挑衅，又像是单纯的请教：
“不知道卜顾问对黎少将刚才的分析，有什么高见？或者说，如果是鼎盛时期的您，在面对同样局面时，会采取什么样的……更‘直接’的战术？”
他特意强调了“鼎盛时期”和“直接”。
卜有羲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这是在故意戳她的痛处！
是在暗示她现在已经不行了，只配在这里纸上谈兵吗？！
怒火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那甜酒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变得尖锐、充满攻击性！
就在她几乎要失控地释放出更多信息素，或者说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话时——
一股沉凝的、带着无形压力的墨水信息素，再次如同冰水般悄无声息地弥漫过来，精准地介入到她与林皓之间，瞬间冲散了她那躁动的甜酒气息，也让林皓脸上那挑衅的笑容僵了一下。
黎君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就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她没有看林皓，目光落在卜有羲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
“林皓中尉，你的问题超纲了。卜顾问的职责是观察与建议，不是与你进行战术辩论。”
她的话，像是在维护卜有羲，却又将她牢牢限定在那个“顾问”的身份里。
林皓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讪讪，但对黎君的敬畏让他立刻收敛了气焰：
“是，黎少将，是我冒失了。”
黎君这才将目光转向他，声音依旧平静：
“你的锐气是好事，但战场不是个人逞强的舞台。回去把今天的复盘报告写一份，重点分析红方指挥官在布局时的心理动机和可能存在的其他陷阱。”
“是！”
林皓挺直脊背，恭敬地应下，又偷偷瞥了脸色难看的卜有羲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会议室里，只剩下卜有羲和黎君两人。
空气中，甜酒与墨香依旧在无声地交锋、缠绕，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卜有羲死死地盯着黎君，胸口剧烈起伏。
她恨黎君这副永远冷静自持的样子！恨她轻而易举就化解了冲突，
恨她……总是能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你满意了？”
卜有羲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浓浓的讥讽，
“看到我这副样子，看到别人怎么看我……你很得意吧？黎、少、将？”
黎君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愤怒、屈辱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脆弱。
那双沉静的黑眸里，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太多东西的复杂。
她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拉近，那清冷的墨香更加清晰地笼罩住卜有羲。
然后，她抬起手，不是碰触，只是极轻地、用指尖拂过自己左脸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淡色疤痕。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卜有羲的眼睛。
“得意？”
她轻声重复，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涩然。
“卜有羲，在你眼里，”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卜有羲的心上，
“我黎君的价值，难道就只剩下……和你比较，或者，看你的笑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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