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蒙蒙亮，一层灰白色的薄雾还懒洋洋地贴着长安城低矮的屋檐。池泽像只刚从地洞里钻出来的耗子，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武安侯府那扇掉漆的角门。
他昨晚几乎没合眼。一方面是饿的，胃里火烧火燎，那半碗馊粥提供的能量聊胜于无。另一方面，是兴奋与忐忑交织的灼烧感，在血液里奔流不息。怀里，用一块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旧布仔细包着的，是那卷承载了他全部希望的竹简。隔着薄薄的布料，竹片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踏实感。
“墨香斋……”池泽默念着这个从老仆偶尔的唠叨里听来的名字。据说在东市最偏僻的旮旯里，门脸小得可怜，掌柜是个半瞎的老头，生意惨淡，专收些上不得台面的杂书野史。
完美！这就是他需要的。大书坊规矩多，眼线也多，他这身份和这内容，进去就是自投罗网。小破店，安全。
为了保险，他还特意“装扮”了一番——翻箱倒柜找出原身一件最旧、最不起眼的灰褐色麻布短褐，袖口和领子磨得起了毛边，还沾着几点可疑的污渍。又抓了把墙角积的灰土，胡乱在脸上、脖子上抹了几道，把原本还算清秀的五官弄得灰头土脸。最后，把头发胡乱抓得更乱，用一根草绳随便一束。对着院里积水的破瓦罐照了照，很好，活脱脱一个进城找活干、穷得叮当响的乡下小子，连侯府最低等的杂役都不如。
满意。池泽深吸一口气，混入了清晨开始涌动的人流。
东市已经渐渐苏醒。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气味：刚出炉胡饼的焦香、牲畜的臊味、劣质脂粉的甜腻、还有污水沟散发的淡淡**气息。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交织成一片市井的嘈杂。池泽目不斜视，强迫自己忽略路边食肆里飘出的、让他胃袋疯狂抽搐的诱人肉香。他按着记忆里模糊的方向，在迷宫般的小巷里七拐八绕。
终于，在一个堆满废弃木料和破箩筐的窄巷尽头，他看到了那块摇摇欲坠、字迹模糊的招牌——“墨香斋”。
门板只开了一半，里面光线昏暗，一股陈年纸张、墨汁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一个头发花白稀疏、身形佝偻的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口水都快流到摊开的账本上了。
池泽定了定神，走了进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小店里格外清晰。
“咳……”他清了清干得发紧的嗓子，声音故意压低，带着点乡下人的怯懦，“掌柜的？”
老头一个激灵，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他眯缝着浑浊的老眼，费劲地打量了池泽好几眼，才慢吞吞地直起身：“啊？买书？还是……卖书？” 语气里没什么热情，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麻木。
“卖……卖书。”池泽把怀里紧紧捂着的布包放到柜台上，动作小心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自己写的……话本子。您……您给看看？”
“话本子？”老张头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脸上的褶子都透着一股嫌弃。“又是些才子佳人、狐精鬼怪的陈词滥调？小伙子，这年头，正经书都没人看，谁还看这玩意儿？”他一边嘟囔，一边用枯瘦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去解那个旧布包。
池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死死抠进掌心。他紧紧盯着老张头的手，生怕对方一个不耐烦直接把他的宝贝竹简扔出去。
布包解开，露出里面卷好的竹简。老张头随手拿起最上面一片，凑到眼前，眯着眼费力地辨认上面的字迹。他看得极慢，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在逐字逐句地抠。
时间仿佛凝固了。店里只剩下老张头手指摩挲竹片的沙沙声，和他偶尔因为看不清而发出的、不耐烦的“啧”声。池泽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他甚至开始后悔，也许该写得再通俗一点？再狗血一点？或者……干脆把“以役代赈”和“翻车”那些“私货”删了？
就在池泽的肠子都要悔青了的时候，店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却带着浓浓倦怠和穷酸气的年轻书生走了进来。他显然熟门熟路，径直走到柜台边，看都没看池泽一眼，只对着老张头有气无力地说：“张老，前日那卷《淮南子》残卷，再借我抄两日可好？束脩……再宽限几天？”语气里满是窘迫。
老张头正看得入神，头也不抬，只含糊地“唔”了一声，随手把手里那片刚看完的竹简往书生那边一推：“先看看这个，新收的破烂，等会儿再说你那事。”
书生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老张头会让他看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他脸上掠过一丝被轻慢的不悦，但终究囊中羞涩，不敢发作。他带着几分轻蔑和无奈，勉强接过了那片竹简。
起初，书生的眼神是散漫的，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他飞快地扫着开头那些描写流民围城、将军守城的字句，心里大概在嗤笑：老套！又是这种打打杀杀的玩意儿。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谋士苏言出场，尤其是那句“堵不如疏，杀不如用！”时，眼神微凝。再往下，看到“以役代赈”四个字，以及其后“安民心、固城防、甄奸细”条分缕析的阐述时，他捏着竹简的手指猛地收紧！
“这……”书生低呼出声，眼睛瞬间睁大了，刚才的散漫和轻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急切地问老张头：“这……这后面呢？还有吗？” 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老张头被他吓了一跳，这才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也带上了一丝惊讶：“你……你看完了？觉得……还行？” 他显然没料到这穷书生反应这么大。
“何止是还行！”书生激动得脸颊泛红，他指着竹简上关于“以役代赈”的那段，“此策……此策直指流民之患的根本！化危为机，一石三鸟！精妙！太精妙了！这绝非寻常话本！敢问张老，这……这是出自哪位高贤之手？是朝中哪位深谙民生的老大人私下遣兴之作？” 他自动脑补出了“隐世高人”或“微服私访的贤臣”的形象。
老张头被书生连珠炮似的问题砸懵了，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站着的、灰头土脸的池泽。
书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杵着这么个不起眼的“乡下小子”。他上下打量池泽，那身破旧的麻布短褐，那灰扑扑的脸，怎么看都跟竹简上那洞悉时弊、胸怀韬略的文字联系不到一起。他眼神里的热切瞬间冷却了大半，狐疑地问：“张老，莫非……是他写的？”
池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他强作镇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是……是小子胡乱写的……混口饭吃。”他偷偷瞄着书生的脸色，生怕对方下一句就是“荒谬！定是抄袭！”。
书生沉默了。他再次低头，目光极其复杂地审视着手中的竹简，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池泽，眉头紧锁，仿佛在努力消化一个极其荒谬的事实。一个衣衫褴褛的乡下少年，写出了连他这自诩熟读经史的秀才都觉得惊艳、甚至可能蕴含治国良策的文字？这冲击力太大了。
过了好半晌，书生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盯着池泽，像是要把他看穿：“小兄弟……你这‘以役代赈’之策，从何想来？还有那‘翻车’引水……当真可行？”他语气里的质疑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颠覆认知后的茫然和探索。
成了！虽然过程曲折，但这第一个读者的反应，让池泽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半。知识的力量，哪怕只是碎片，哪怕被当作话本的“私货”，它在这西汉的长安城，似乎……真的能当饭吃！
他压下心头的狂喜，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怯懦和朴实，低下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就……就瞎想的呗。书里看来的，地里干活时琢磨的……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他不敢多言，生怕言多必失。
老张头看看激动未消的书生，又看看眼前这个脏兮兮却写出让他这老书虫都意外文字的小子，浑浊的老眼里终于闪过了一丝精明的光。他慢悠悠地拿起剩下的竹简，这次看得认真了些，尤其是关于“翻车”构造的部分，一边看一边若有所思地捻着稀疏的胡须。
“嗯……”老张头拖长了调子，放下竹简，浑浊的目光在池泽身上逡巡了一圈，像是在掂量一件奇货，“东西……有点意思。虽然字丑了点，故事嘛……也就那样。不过这点‘意思’，倒值几个钱。”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卷……不，四卷写完，都给我送来。按……按这个数收你的。”他报出了一个极其低廉的、近乎施舍的价格，只比买空白竹简贵一点点。
池泽心里暗骂一声“奸商”！这价码离他梦想中的红烧肉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他更清楚，自己现在没有任何议价的本钱。能卖出去，就是胜利的第一步！
“好……好！”池泽忙不迭地点头，脸上挤出感激又卑微的笑，“谢掌柜！小子尽快写！尽快写！” 他小心翼翼地把老张头看过的竹简重新包好，像护着命根子一样揣回怀里。
转身离开墨香斋时，池泽听到身后传来书生压低却依旧难掩激动的声音：“张老，这第一章……可否容我先抄录一份？束脩……我再想办法！此等奇文，当与同窗共赏！”
池泽脚步没停，嘴角却在脏兮兮的尘土掩盖下，悄悄地、用力地向上扬起。
成了！知识，这第一块敲门砖，好像……真的能换到饭吃了！虽然可能只是从馊粥升级到……嗯，带点油星的粟米饭？
他摸了摸怀里那卷竹简，感受着那坚硬的棱角，胃里的饥饿感似乎都被一种更滚烫的东西暂时压了下去。那是一种在绝境中，亲手凿开一丝缝隙，窥见微光的希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