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骨传导器突然传来穆徊的声音：“问他船上那个亚裔青年的信息。”
索菲娜敲了敲电子笔，状似无意问道：“船上那个黑发青年什么来历？”
“他不是塞维斯号的成员，是船长半路捡的。
“大概十天前，我们捞到了他的生态舱。”肯尼喉咙发干，“当时的情形，船上根本不适合再收留人，但船长非要留下他。”
他扯动嘴角，露出讥笑，“亚裔本就稀有，那家伙的脸蛋还这么引人犯罪。”
“展开说说。”
“能展开什么？他被飞船捕获时还在休眠，原本要花十几天来阶段性唤醒，船长估计对他起了色心，花了两三天就强制性把人唤醒，结果人醒来果然失忆了。
“为了恢复行动能力，船长每天都为他注射肌纤维修复针，陪他复健。到了后面，干脆跟他闭舱不出，鬼知道在里面做点什么。”
“这种人我见过，看起来温顺听话... ....”
索菲娜打断他无意义的联想：“打捞到的生态舱呢？”
“我们担心后面燃料不足，把飞船上能抛的都抛了。”
“ok，最后一个问题。通讯静默期间，是谁想到用照明系统发送二进制求救信号？”
肯尼沉默了好一会。
“是他。我承认他很机灵。”
索菲娜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利落起身。
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过身，倚在门框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肯尼：“如果我没弄错，你口中和那个短命鬼船长一起闭舱不出、不知道做了点什么的人，救了你们全机组的性命。”
也许是隐秘的心思被戳穿，肯尼脸上一阵青白交替。等到脚步声走远，他把头深深陷入双臂之间，发出一句低声的咒骂。
细长的高跟鞋后跟在走廊上发出清脆回响，鲜艳的红色掠过一个个长廊，最后在尽头处停下。
索菲娜徘徊在门口。
踌躇间，门突然自己开了。
穆徊坐在办公椅上，整个人顺着椅背的弧度向后仰。明明是放松的姿态，他整个人都隐没在阴影里，反而显得沉默锋利。
空中悬挂着一块全息光屏，几个审讯室的实时监控缩小并排，蜷缩在下方，而占据正中央的，是一段像素模糊、背景漆黑的视频，从轮廓上看，约摸能看出是一艘大型舰体飞行的片段。
是穆西川带领的星际母舰“领航者”失事前，最后一段平稳飞行的画面。
索菲娜对此见怪不怪，站直了身，自觉立在一旁。
穆徊头也没抬，暂停画面，“‘边域’什么时候改成走秀T台了，我怎么不知道？”
索菲娜身体一僵，谄笑道：“我这不是在休假吗，听到您老人家召唤，马不停蹄赶过来了，鞋子都没换。”
说话的神态简直与刚才判若两人。
“赶上了怜香惜玉，挺好。”穆徊不咸不淡道。
她没料到刚才为那个亚裔抱不平的话居然被穆徊听到了，脸上乖觉的笑容僵了僵。
她一身军方制服，可惜衣领处的拉链下滑了，露出的一截红色超薄面料出卖了主人，两侧的夸张耳环更是随着主人动作来回摇晃，很是惹眼。
穆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很克制地没对她不伦不类的着装做出评论。
索菲娜摆了个标准的站军姿：“我回去就整理好仪表！”
她觑了眼穆徊的表情，发现他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大着胆子问：“老大，穆上将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三年了，你... ...还是不相信官方的调查结果啊？”
“‘塞维斯号’从虫洞出来后，经过了当年他出事的地方。”
三年前，穆徊的叔叔、穆家上一任话事人穆西川上将在驱逐域外海盗途中，驾驶的“领航者”意外爆炸，舰体上数百人全部阵亡，无一生还。
消息传来，整个风卫二一片哗然。
风卫二官方政府为了安抚穆家，提拔了彼时还很年轻的穆徊进入军部。
事后，政府建立了专门的调查小组。
调查组从附近的探测器调取画面，并分析了爆炸前几秒舰体回传的零散日志，最终得出结论：爆炸由避闪系统故障，发动机被小型陨石击中导致。
专家们经过几轮的激烈争论，最终，将这场瞩目的爆炸定性为百年难得一遇的意外。
失事地点的坐标，穆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它在虫洞、风卫二的另一方向。如果以虫洞为原点，三个点的连线刚好构成一个120°的钝角等边三角形。
索菲娜性子跳脱，大事上却很敏锐，闻言表情一凛：“老大，你是怀疑？... ...当年出事的地点很偏，的确太蹊跷了。”
她快速翻阅个人终端的资料：“从这些审讯结果看，船上三名原成员的口径一致，之前‘边域’发出的通讯都被那个短命鬼船长拦截了。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他明知有星际航行惯例，为什么不愿意接听，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跨越小行星带逃逸？”
穆徊垂着眼睛没做声。
人类才刚刚掌握稚嫩的近距离星际航行技术。同时，文明的扩散格外艰难，现存且相互承认的文明，只有风卫二和红拓星两个。
同样知晓星际航线惯例，发出警示消息的另一方是谁显而易见。
——除非比起在宇宙中随时丧命，遇到风卫二才是更可怖的事。
终端的消息打断了索菲娜的联想，她一目十行，“技术那边的分析出来了，‘塞维斯号’的导航确实失灵了，之后走的都是默认... ... 等等！为什么一艘红拓星的飞船，会把‘领航者’失事点到风卫二的航道设置成默认航线？”
穆徊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投下的阴影好似一把刀刃，将桌上绚烂绽放的玫瑰花分割成两半。
他手里拿着把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剪刀，专心地低头修理起来。
这是索菲娜进入房间后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一贯的没什么表情，又跟平时不太一样。
随着枝叶被剪断的声响和利刃开合的轻微摩擦声响起，细小的枝桠簌簌落下，切口齐整利落。
凝滞的氛围蓦然被门外毫无章法的敲门声打断。
大概是这几年军费拨款有限，钛合金门的隔音算不得显著，男人的喊叫声和着砰砰的拍门声越来越大声。
索菲娜竖起耳朵听了会，发现外面喊的是，“穆徊，你混蛋！凭什么单单把我的权限给移除了！”
临时基地里会连名带姓叫穆徊的，除杜柯博士外，别无二人。
拍门声持续了好一会儿，门才缓缓打开。
杜柯博士看起来很年轻，只是头发有一半已经银白了。
他正跟外强中干的门斗争到白热化阶段，此刻化力量为愤懑，怒气冲冲地跑进来兴师问罪：“怎么过这么久才开门？你一定早就听到我在外面了，故意晾着我！”
对于他幼稚的指控，穆徊脸不红心不跳：“才听到，隔音太好了。你问索菲娜。”
被点到名字的索菲娜眨巴了几下眼睛，缓缓扯出个笑不露齿的僵硬笑容。
“她是你的嫡系，当然会帮你掩饰了。”杜柯气哼哼地回道，“我问你，为什么把我的权限移除了？刚刚我问过一圈其他人了，他们都能随时进出！”
“你不是？”穆徊回应了嫡系那句话。
隔着敞开的门，他的长臂朝着走廊上的标语遥遥一指，上面赫然写着“军事重地，禁止喧哗”，“这里是办公区域，安静。”
“滥用私权，搞个人针对！我对你这种行径表示鄙夷和不齿——”
他目光下移，瞥见桌上只剩下头重脚轻的光秃秃的花，话头来了个急刹车，整个人像尖叫鸡一样跳了起来：“败家子！简直是个败家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品种吗？蓝色尼罗河！放在拂晓城，至少能换一套房子！心理病态就去治，拿无辜的花花草草出气做什么？！”
说完，他就像个旧社会的守财奴丢了钱一样，痛心疾首地抱起掉落的残枝。
索菲娜飞快地睃了一眼，观察到自家老板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跳，心知他快到忍耐的极限。
她唯恐做那条被殃及的池鱼，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扯开了话题：“杜柯，你找老大什么事？”
杜柯从悲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强做正经之余带着几分讨好，变脸速度之快令索菲娜咋舌：：“我来是想申请一笔极其重要的实验资源。”
“那你们聊，我就先——”
杜柯大概很不想同魔头独处，听到她想撤，忙将怀里的树枝一扔，摆着手道：“不用回避，不用回避！”
“倒也不是多机密的事，对你们来说就是点个头的事情。”他讲到一半，又突然变得扭捏起来，对穆徊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我知道这个请求有点僭越，也不合乎流程，但看在我们多年老同学的份上... ...”
穆徊敲了敲桌面：“说重点。”
“你让我查的那个亚裔，能不能偷偷借我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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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亚裔正注视着手臂上的针。
红色的血液从静脉流出，经由针管，缓缓流向采集罐，熟悉的画面一闪而过。他另一手探向后脑勺，发出“嘶”的一声吸气声。
一旁的女军需官眼神微闪：“你的头部之前遭遇过撞击，表皮的擦伤处理过了。放轻松，这是最后一项检查了。”
针头经过特殊处理，创口小到几乎看不出痕迹。
“可以了，我带你去找你的同伴。”
季云祁问：“算是囚禁吗？”
女军需官莞尔一笑：“你多虑了，目前你们的身份是访客。”
不是俘虏或非法入侵者吗？
女军需官看出他的疑惑，露出一个知性得体的笑容：“你的同伴们也问过类似问题。关于如何安置你们，我们已经联系了红拓星有关部门，后面如有必要，会透露给你们。”
季云祁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不再多问。
他们走出医务室，门外是一条笔直的走廊，两旁地上放满了各类季云祁从没见过的绿植和绚烂的花卉。
他凑近一看，才发现是逼真到能以假乱真的3D投影，就连萦绕在鼻尖似有若无的花香，也是香薰机散发出来的。
感应器检测到人类靠近，墙面上白色的细小像素开始分崩瓦解，缓缓展开一棵棵向上而生、枝叶繁茂的大树，一直延升到天花板，脚下的地板也变换成了黄泥小径，短短几秒，两人仿佛置身于原始森林。
季云祁这才发现，走廊的上下左右四个面都是可变的全息影像。
“待在太空久了，心理状况很容易出问题，绿色能安抚焦虑。”
穿过走廊，坐电梯到十四楼，又拐过几个弯，她才在拐角尽头停下。
季云祁跟了上去，前方豁然开朗，正前方是个挑空的直径约四五百米的发射平台，一艘巡航舰伫立正中央，直指向天。
和楼层齐平的高度上，舰体表面赫然印着“风卫二·军”几个黑色大字，第一眼望去，肃穆震撼。
整个十四层环绕中心而建，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弧。人类在高阔的环形发射台面前，越发显得渺小脆弱。
他在距离栏杆几步的位置向下眺望：“这里或者你们的星球，有什么标志性的地下建筑吗？比如地下十几层。”
“很伟大的想法，但风卫二附近很难找到你描述的建筑。要知道，整个风卫二是由十几个巨型筒状空间站构成的集群，周围的泥土作为稀缺资源，都被输送去了空间站，地下十几层，那太奢侈了。”
季云祁垂下眼，从这个高度俯视，底下的人就如同蚂蚁般大小。
几名技师和机械工正在地面忙碌穿梭，而角落那一处，小型飞船边上聚集了四五个人。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塞维斯号。
女军需官察觉到他的视线，“工程师团队正在抢修你们的飞船，型号比较老旧，快的话也要三天左右。”
她刷脸解开身后的门禁，让出进门的位置，“期间你们的活动区域是这个会议室。”
季云祁刚迈出几步，停下了：“我进去后，还出得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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