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艰难地穿透落地窗上凝结的水汽,在咖啡馆的原木桌面上投下形状模糊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深焙后的焦香和新出炉牛角包的黄油气息,甜腻得有些粘稠。背景音乐是轻柔的钢琴曲,音符像水滴般滚动,本该是舒缓的,却让林知许觉得脑仁深处有根筋正随着那节奏一下下抽紧。
“……知许?林知许!”声音陡然拔高,凿开了她混沌的思绪屏障。
林知许猛地一激灵,视线重新聚焦,撞进对面李桦那双带着明显困惑的眼睛里。
李桦今天穿了件亮橙色的羊绒衫,衬得蜜糖色的皮肤愈发健康,精心打理过的栗色卷发蓬松地垂在肩头。
“啊?哦!”林知许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声音发飘。她抬手捏了捏鼻梁,指尖冰凉,“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李桦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脸上来回扫视。“我说,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跟你说话十句有八句没听见。”
她端起自己那杯抹茶拿铁,杯沿留下一个浅浅的口红印,“上周部门例会,王总监问三组的项目进度。轮到你汇报,你愣是盯着PPT看了快半分钟没吱声,全场静得大家尴尬癌都要犯了!最后还是我帮你打的圆场,记得吗?”
记忆的碎片闪回——会议室刺眼的白光,王总监保养得宜却面无表情的脸,同事们或探究或微妙的目光,PPT上密密麻麻蠕虫般的图表和文字……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眩晕感又隐隐袭来。
“记得,”林知许勉强扯动嘴角,拿起自己那杯榛果拿铁,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没带来丝毫暖意,“那事……谢谢你。最近是有点累。”她顿了顿,手指摩挲着杯壁,“可能是项目收尾压力大,没睡好。”
“没睡好?”李桦放下杯子,杯底与碟子磕碰出一声脆响,“你这‘没睡好'的状态都持续快半个月了吧?黑眼圈都快掉到颧骨了。”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老实交代,是不是跟周明远吵架了?”
周明远?这名字投入林知许混乱的思绪,只溅起一圈微小的涟漪,很快平息。
她和周明远的关系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谈不上炽热,却也平稳。最近似乎连温吞都算不上了,只是各自在平行的轨道上运行。争吵?连这点力气都好像被抽干了。
“没有,”林知许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是他。”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李桦蓬松的卷发,投向窗外。
人行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高大身影恰好从窗外走过,步履沉稳,侧脸的线条在逆光下显得模糊而冷硬。那身影只是一闪而过,却让林知许的心莫名地跳空一拍。
“那到底是怎么了?”李桦追问,身体靠回椅背,双臂交叠在胸前, “整个人精气神都没了。以前那个走路带风、笑起来能甜晕人的林知许呢?现在感觉……感觉你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似的。”
掏空。
这个词精准地捅进了林知许的心口。她猛地吸了口气,咖啡馆里混合的香气——咖啡、甜点、邻座女士浓郁的香水味——一股脑涌进鼻腔,瞬间变得极其刺鼻,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嗅觉神经上。胃里一阵翻搅,她几乎要干呕出来。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虚弱艰涩,“我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吗?”她问出这句话,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投向李桦。
李桦被她眼中近乎无助的脆弱惊了一下,再次仔细地审视起好友。
林知许不是第一眼惊艳的美人。她的美带着一种雌雄莫辨的英气,清晰的剑眉,略深的眼窝,瞳仁是偏浅的琥珀色,看人时目光清亮。不笑时,利落的下颌线绷紧,有种生人勿近的冷峭感。但她天生爱笑,一笑起来,那点冷冽便冰消雪融,眉眼弯弯,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盛满暖意。
可此刻,她嘴角努力上扬,试图勾勒出熟悉的、安抚性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像是用无形的线硬生生提上去的,僵硬地挂在脸上,嘴角的弧度异常勉强,脸颊的酒窝只显出个浅浅的影子。整张脸透出一种心力交瘁的灰败感。
李桦的心沉了沉,迟疑地开口:“嗯……怎么说呢,”她端起抹茶拿铁,小啜一口,“感觉你整个人绷得很紧,像一张拉得太满的弓。脸色真的不太好,青白青白的,眼神也散,没什么焦点。就像……”她放下杯子,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就像心里压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让你喘不过气来的那种。心事重得都写在脸上了。”
心事?林知许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她确定自己没有被任何具体的事件困扰。没有太大的悲伤,没有难解的纠葛,也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机。生活像一潭死水,平静得令人窒息。可就是这份死水般的平静之下,仿佛潜藏着某种巨大而无形的空洞,在日夜不息地吸食着她的精力和感知。
一种持续的、低频率的嗡鸣声总是在她试图集中精神时响起,像有根看不见的弦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单调地、永无止境地拨动。睡眠变得支离破碎,梦境混乱不堪,醒来时只记得一片灰蒙蒙的底色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对食物的兴趣也淡了,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可能……就是没休息好吧。”林知许再次重复这个苍白无力的理由,手指神经质地绞紧了纸巾。
她垂下眼,避开李桦探究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面前的榛果拿铁上。深褐色的液体表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正缓慢地、不规则地扭曲、聚合,形成一些难以名状的、令人不安的图案。
就在这时,李桦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起,嗡嗡震动声打破两人间短暂的沉默。屏幕上跳跃着“王总监”三个字。
李桦瞥了一眼屏幕,眉头立刻拧紧,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烦躁。她抓起手机,指尖用力得发白,似乎想直接挂断,但最终还是认命般地吸了口气,拇指划向接听键。
“喂,王总?”李桦的声音瞬间切换成一种职业化的、带着恰到好处甜度的腔调,与刚才的烦躁判若两人。
然而,就在她接起电话、声音响起的同一刹那——
林知许的瞳孔骤然收缩!
像有一道无形的、却无比锐利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开了她混沌的视野!
在李桦那头蓬松漂亮的栗色卷发上方,大约一尺高的空气里,极其突兀地弥漫开一片东西!
那不是光,不是影,也不是任何物理存在的雾气。
它更像是一种纯粹情绪的凝结物。
一种粘稠的、翻滚着的、介于深灰与浊黑之间的“雾团”。
那雾团无声地涌动、盘踞,散发着一种强烈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气息——焦虑,混杂着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浓烈不满和一丝恐惧。它像一块肮脏沉重的湿抹布,悬在李桦头顶,随着她讲电话时细微的肢体动作而微微起伏、变形。
“是,是,王总您说……那个预算表?我明白,昨天下午三点前已经发您邮箱了……啊?没有收到?不可能啊……”李桦的声音依旧维持着甜度,但语速明显加快,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空着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桌布一角,指关节微微泛白。
随着她语气的波动,那团悬在她头顶的灰黑色雾霭猛地翻腾了一下,颜色似乎更加深浓,边缘逸散出几缕细小的、如同触手般的灰丝,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滞感。
林知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脊椎疯狂上窜,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心脏陡然停跳一拍,随即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剧烈的耳鸣声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淹没了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李桦讲电话的声音,甚至淹没了她自己粗重得可怕的喘息。
她猛地闭上眼,用力之大,眼睑下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幻觉!一定是幻觉!工作压力太大了,没休息好导致幻视。一定是这样!
她在心底疯狂呐喊,试图用理智的堤坝去阻拦那汹涌而至的恐慌洪流。紧闭的双眼陷入一片令人心慌的、跳动着光斑的黑暗。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一下,又一下,胸腔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艰涩。
过了几秒,或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耳鸣声似乎减弱了一些。那令人窒息的恐慌感,也勉强被压下了一点。
可以了。睁开眼。李桦还在打电话,一切如常。刚才只是眼花,只是精神疲惫产生的幻影。林知许,稳住!她给自己打着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希冀,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重新清晰。
李桦还坐在对面,手机贴在耳边,眉头紧锁,语速飞快地在解释着什么。她亮橙色的羊绒衫在咖啡馆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温暖而真实。
然而,在她蓬松卷发的上方,那片翻滚的、粘稠的、散发着强烈负面情绪的灰黑色雾团,依旧清晰无比地盘踞在那里。
它没有消失!
它甚至随着李桦表情里的烦躁升级而变得更加浓郁、更加不安分地扭动着,像一头蛰伏的、满怀恶意的怪兽。
林知许脑子里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断。
一声短促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濒死般的惊悸。
“知许?”李桦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用手捂住手机话筒,惊讶地看过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白得跟纸一样?”
林知许根本听不清李桦在说什么。她只看到李桦的嘴唇在动,看到那片令人窒息的灰黑色情绪雾团随着李桦转头的动作也跟着晃动了一下,仿佛有生命般锁定了她。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蓦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得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向后倒去,“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突兀的声响立刻吸引了周围几桌客人和服务生的目光。
“对不起……我……我……”林知许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视线一片模糊,完全不敢再去看李桦头顶那片区域。她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的帆布包,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绕过倒在地上的椅子,朝着咖啡馆门口冲去。
“知许!你去哪?!”李桦惊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真切的担忧。
林知许充耳不闻。她只想逃离。逃离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逃离李桦头顶那片象征着负面情绪的灰雾。逃离这让她整个世界瞬间崩塌的诡异感知。
冰冷的玻璃门被撞开,午后的阳光刺眼地照射下来。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切喧嚣而真实。
她站在马路边,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衬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那是什么?
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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