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只见外公脸上敛起了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被盯得有些腿软,莫名抗拒和外公单独呆在一起,她觉得外公很危险,想要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愿,鼓起勇气大声地说,“我要和妈——”
话音被切断。
“要和妈妈一起回家?她会跟我们一起的,只是会晚一些……现在我们必须一起回去。”外公的语气像安抚,却完全不容抗拒。
她很想要挤出点眼泪,大声哭出来,想用哭声惊动周围的老师和家长,可是此刻她哭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棉花堵住了她的泪管,眼眶发胀。
“不,我不要……”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道,用力挣了挣手,小小的力气在铁钳一样的掌心里挣扎,徒劳无功。
“谙谙乖,我们先回家。”外公的声音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透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柔和笃定。他冰冷的手,再次紧了紧。他没有理会姜承谙的挣扎和抗拒,像正常的祖孙那样,姿态自然地牵着她穿过后台走廊。
姜承谙被拽着,脚步轻浮,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
走廊灯光白亮,谈笑声渐近。几对家长和孩子迎面走来,目光在他们身上略略一扫,便移开了。
如果现在有人能注意到她就好了……她的手被攥得发麻,她张了张嘴,想喊“妈妈”,声音几度被堵在咽喉。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喊不出来?
外公的步伐稳健而从容,即将带她拐过走廊拐角。那些人快消失在走廊尽头了……姜承谙猛地停下了脚步。
外公回头,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不耐烦,却依旧柔声道:“怎么了谙谙?快点走吧。”
姜承谙抬头和外公对视了几秒,心头一紧,想起妈妈常嘱咐的一句话:“遇到危险,要让别人看见你。”
她猛地吸气,撕裂般喊出:“妈——妈——!”
声音尖锐而突兀,像箭矢击破表面的平和,那几对还未走远的家长回头望来,目光诧异。
外公的身形顿了顿,神色僵硬,似要立刻压制住她的声音,但瞬间的迟凝,已经让几道视线牢牢落在他们身上。
她眼睛酸胀,泪水终于冲出滞塞:“我不要跟你走!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妈妈!”说着,重重地甩开了成年人的手。
走廊上的气氛顿时凝结。
外公转过身,又换上了一副和蔼的笑容,朝着围观人群说:“这孩子爱闹脾气,今天演出辛苦,想找妈妈撒娇。”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乖,别哭啦,你妈妈在外面等我们呢。”
那几个家长交换了下眼神,有人笑着宽慰道:“这是口风琴演奏的小乐手吧?刚刚的演出非常了不起哦!平时练琴应该挺辛苦的。我家小孩也这样,表演完节目就哭着要找妈妈拿奖励。”
话毕,几位家长都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孩子年纪小,比较粘人。”外公对着那几位家长点头致意,举止言谈间透着不俗的教养。原本放在她脑袋上的手,现在落到了肩膀上,一把捏住。
看着成年人一下子掌控住了局面,她慌乱,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不……我不要跟你走……”
有位年轻的妈妈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瞬,问:“小朋友,你要找妈妈吗?要不要我帮你去喊一下老师?”
空气骤然一紧。
外公态度变得强硬,提手轻巧地拭去她的眼泪:“不必麻烦了,我就是她外公,她妈妈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我们现在就要和她汇合。多谢大家的关心。”这一幕动作亲昵,仿佛真的祖孙情深,落在旁人眼里只是寻常的“小孩闹别扭”。
“谙谙乖,外公带你回家。”
众人见状,以为不过是家务小事,便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喧嚣在背后渐渐远去,姜承谙低垂着脑袋,抽泣着,只能看到地面上两道被拉长的平行的影子。
“还不走吗?还要哭闹到什么时候?”
姜承谙抬起头,泪水顺着下巴滴落,目光炯炯,倔强地问道:“你是我的外公吗?妈妈说,你早就不是了。”
外公陷入了沉默,微微蹙眉,好像在回忆什么很痛苦的事情,悲痛倏忽而逝,忽然他正色道:“血缘的事,不是你们说改变就能改变的,你们身上流着我的血,这已经决定了我们的关系。”
他弯下腰,双手抓住她的臂膀,“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现在……你必须跟我走。”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别再用你的小聪明给我制造麻烦了,承谙。”
“和外公一起回家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为什么你会对他的‘善意’抱有那么深的敌意?他带走你之后发生了什么?”张研究员不解地问道。
姜承谙深深地注视着男研究员的脸,半晌,慢条斯理地回忆道:“走出幼儿园大门,外公便把我塞进了一辆黑色的飞车里,外公说妈妈会和我们汇合,但车里始终只有我和他。”
“飞车驶入空中高速后,迅速远离了我和妈妈居住的城市。那时我并不知道车要开往哪里。后来妈妈告诉我,她和外公断绝关系后就离开了她原来生长的城市,去到了另一个城市。我是被外公带回了妈妈的出生地,外公的家里。”
她的语调变得低沉,带着一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我被带到外公家里后,就被关进了阁楼上的小黑屋。那间屋子曾经是关过妈妈的禁闭室。”
“小黑屋的窗户很小,光线很昏暗,屋里也没有时钟,但我看到许多妈妈遗留下来的物品,这里就像另一个小小的卧室。起初,外公还会正常地送来吃食,后面……”
姜承谙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理清那段痛苦的记忆。
“后面,外公会减少送餐次数,他会在我哭闹或试图反抗的时候,惩罚性地让我挨饿。阁楼里没有时间,我不知道外面过了多久,但我知道我必须让自己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处境,从被关进来的第一天起,我就用废弃的铅笔在墙上写下‘正’字来计算日子。”
“我在里面呆满了三个‘正’字,才等到妈妈来接我。”
这时实验室内又响起一段“嘀”声,光屏面板上的数值微微一闪,但并未播报:“编号ST-A300,焦虑指数:5.5,抑郁指数:6,防御指数:6.7。”
两道视线飞快地落到最新数值上,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张研究员靠在桌旁,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那姿态像一座随时会倾倒的雕塑,压向姜承谙。“编号ST-A300,感谢你的坦诚。你刚刚回忆了童年里非常痛苦的一段经历,但你要明白,你的记忆可能受到了你母亲情绪的影响,对事实的理解并不完全准确。”
原本她只是站在心门后,怯生生地往外望,如果有人来,她随时关门。但此刻,张研究员像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入侵者,带着一块巨型的橡皮擦和铅笔,踢开了门,闯进了她的心海,在强势地涂抹和批改她的记忆。
姜承谙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却是一声沉闷的、被丝绒包裹住的跳动,只持续了一瞬。她紧抿嘴唇,难以开口反驳,她知道这里不仅有人在注视着她,还有机器在监测着她的生命体征,她内心任何剧烈的波澜,都可能被视为“抗拒治疗”的警戒信号。
“你的回忆里外公在用‘饥饿’来惩罚你,是吗?”张研究员的目光直直地投掷进她的眼里,他的背后像是张开了一个黑洞,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嗯……”她嗫嚅。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举止优雅的人,会刻意虐待自己的外孙女吗?这在社会常理上是站不住脚的。”他顿了顿,等待她的反应。
“他……不……”
“你外公是位成功人士,他很忙,他减少送餐次数,更有可能只是忙于工作,忘记了时间,这绝非刻意的惩罚。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说,不顾你意愿地把你带走,那为什么当时那些在场的成年人,并没有阻止你外公?成年人的判断力应该比未成年人准确,不是吗?”张研究员截断了她的话,身体压得更近了,“你此刻能感到痛苦吗?愤怒吗?”
姜承谙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得不承认,她现在确实没有感受到回忆里那份黑沉沉的苦痛。她心跳平稳,手心干爽,整个人好像置于一片无限的纯白里。
这就是“Ranyi”发挥到极致后的功效吗?
“看,当你回忆起这些至暗时刻,你没有痛苦,甚至感到了平静,对吗?这说明,你痛苦的情感不是真实的。你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你潜意识把外公的‘疏忽’和母亲的‘恐惧’混淆了。也许你的外公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那是因为他不善言辞,他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他是为了保护你,让你远离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你妈妈也一定理解他的苦心。”
“而你,聪明又敏感,才将他的‘不善言辞’和‘大意疏忽’误解成了‘恶意’。”
“我……此刻是平静的。是我,我误解了……”姜承谙屈从着、迷蒙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像咒语,像催眠的钟摆在她耳畔不断地低喃。她的大脑已经麻木,她感觉自己在赤手空拳地对抗一个不断往她脑海里丢文字的巨手,她被打倒在了地上。
“你还记得吗?你用‘正’字计算时间。”
“为什么你在绝望中还能保持冷静?为什么?因为你知道外公只是暂时把你安置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你自我反省。”
“我……我不知道……”
张研究员一步步逼近:“事实是:你的外公终于带你离开了那个阴暗潮湿、每天都有人死去的地方,把你接回了真正的家,让你能接受最好的教育。他只是疏忽了你的用餐时间,但他从未想过伤害你。”
“是你,误解了他。”
“他爱你。”
她的眼皮忽然无法控制地一阵抖动,一种令人不安的、强加的稳定感像一张厚重的隔膜,她听不见她内心真正的声音了。她用力地捶着那张隔膜,想问她心里的那个小孩,是这样的吗?事实是这样的吗?她听不见……她只能听到那个外界塞进来的声音。
最终,她顺着那股压制住她情绪的力量,缓缓地重复道:“我……我此刻是平静的,外公……是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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