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识趣地离开清霁轩,院中只余下云颂和怀川两人。怀川拿出装玉佩的木匣在云颂眼前晃了晃,遗憾叹息道:“某人这么生气,大概也不想要我准备的礼物了。真是可惜啊,这么漂亮昂贵的礼物,看来要便宜他人了。”
漂亮,昂贵。
云颂的神情顿时缓和许多,隐隐透露出一丝雀跃。他的目光不自觉瞟向木匣,眼神随着木匣的晃动而动。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嗓子,云颂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里面是什么?”
怀川将木匣递到他手里。
云颂一拿到木匣便迫不及待要打开,但余光瞟到怀川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立即放慢了打开木匣的动作,表示自己真的没有那么期待。
小小的木匣中躺着一枚精致的祥云玉佩。
云颂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怀川。
怀川说:“来的路上顺便买的,觉得和你很配——你的生辰礼我放在了你的房间。”
云颂拿起玉佩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两下。
怀川笑了笑,从他手中取走玉佩,弯腰为他系上,并理顺了流苏:“果然很好看。”
云颂没有接话,但嘴角已经不自觉地扬起。怕被怀川看见,在怀川抬起头的前一刻,他又故意绷起脸:“还可以吧。”其实手已经偷偷摸了好几遍,怀川移开目光再迟一刻就能看见云颂眼睛里因为憋不住而流露出来的笑意。
“那……有没有一点点不生气了。”怀川在云颂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时,突然挑起了他的下巴,装作看不见他的笑,左右打量。
云颂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呆愣住,反应过来,立即拍开他的手指:“你干什么?”
“啪”的一声,怀川的手背立刻便红了。
云颂的目光追过去,眼神闪烁。
怀川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手,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不明白为什么云颂会对这点肢体接触有如此明显的抗拒,明明在出这趟门之前,他们每晚还睡在同一张床。有时候对方还会趴在他的胸口睡一晚上,导致他经常梦见自己被压在山下喘不上气。但睁开眼看见埋在胸口的那张脸是阿颂,又一点气都生不出来。
难道是到了叛逆的时候?
大约是的。
怀川想通了理由,心情重新变好。
原来不是师弟不跟他亲了。
“我看看。”云颂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偷偷瞥了好几眼怀川的手。
怀川不以为意:“没事。”
“哦。”云颂转移话题,“你怎么来了?”
“许多天没有见,不想我?”怀川在石桌边坐下,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符纸。
云颂见他在看自己画的符纸,顿时有种小时候被检查课业的紧张感,直到怀川一言不发地放下符纸,他才悄悄松口气。只不过这口气刚松,就因为怀川问的问题再度吊到胸口,惊得他差点呛到。
云颂压住想咳嗽的欲.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地反问:“你呢?”
“不想——”怀川刚说出这两个字,云颂的眼神顿时便阴沉下来。怀川瞥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完整句话:“不想就不会来了。”
云颂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他牵着鼻子走,又有点生气,嘟囔道:“想我还回来那么迟。”
怀川没有听清,想要凑近去听,但又被云颂推开了脸。怀川索性抓住他的手,不再给他推开自己的机会。这一抓,他突然发现云颂掌心有块灼烧的伤口,神色骤冷道:“怎么回事?”
“昨晚在戏楼撞见了那只小鬼。”云颂觉得被小鬼伤了非常丢人,尤其是在怀川面前,使劲想扯回来自己的手,“没事,别看了。”
怀川握着他的手腕不松,另一只手从储物戒中拿出药膏。一边给云颂涂抹,一边问他发生的事情:“普通小鬼伤不到你,说说吧。”
云颂挣脱不开,干脆坐下来。确认四周没有其他人,云颂开口:“小鬼和谭老爷有关系。”
“嗯?”怀川的神情并不意外。
云颂因为他的平静,看了他一眼,但没有问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昨晚我去抓那只小鬼时似乎进入了她的执念中,在执念里我看到了她的遭遇。她两岁时被母亲卖进杂耍班,跟着班主学习杂耍一直到十二岁。半年前,她被人推入井中,溺水而亡,推她的人正是班主。”
“班主为什么这么做?”怀川适时接话。为伤口涂抹好药膏后,他放开云颂的手。
云颂虚拢起手掌:“谭老爷最喜欢看的杂耍节目叫灵蕊初绽——小女孩儿通过身体的柔韧性表演各种高难度的动作。但灵蕊初绽只能由小孩子表演,原因非常简单,谭老爷喜欢。”
怀川的眉头逐渐皱起。
云颂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郁:“谭老爷建造这座戏楼三十年有余,据府中的老仆人所说,这个小女孩是第三个表演者,她前面的那两位女孩,一位突发疾病离世,一位意外溺死在河里,没有一个女孩活到十五岁。”
怀川已经听懂云颂的弦外之音。
这些女孩均死于谋杀。
戏楼所有人都仰仗谭老爷生存,谭老爷的喜恶便成了杂耍班的头等大事,至于,这其中需要牺牲多少无辜女孩的生命,或许没有人在乎。杂耍班不在乎,谭老爷也不在乎。
“她的执念是什么?”怀川说,“报仇?”
“不是。”云颂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她活得很痛苦,她想死掉,或者回家见见自己的父母,问他们为何把自己卖给别人。”
“她已离世却仍留在此地,可见她的执念在于后者。”怀川说话时一直在留意云颂的神情变化,云颂的眼中总是无意流露出对这些女孩的心疼与怜悯,大概是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怀川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柔软的情绪,让他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把人抱进自己怀里。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
云颂也习惯性地把手递给他。
两个人的手触碰到彼此时,云颂一怔,倏地收回手,摸了摸耳朵,耳朵被他摸得通红。
“无人祭祀的鬼魂不会存在太久,这个女孩存在了半年之久,应该是有人还念着她。”云颂重新说回正事,“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父母。”
“如果她的父母还在,可以让她用托梦的方式回去,问她想问的话。”怀川说,“今晚你带我去见她,我用血缘线找一下她的父母。”
云颂:“嗯。”
怀川被他乖巧的声音逗笑,差点脱口而出一句“真乖”,想到他的小师弟似乎正处于叛逆的时候,怀川想摸脑袋的手也在中途紧急收了回去,动作看起来很忙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你与谭家半年前娶进府的那位少夫人见过面吗?”怀川问。这位少夫人入府的时间与小女孩去世的时间不仅太过巧合,而且谭家的闹鬼传闻也是发生在她入府之后。
“还没有。”云颂毁掉没能画成功的最后一张符,将其他完好的符收进随身的挎包中,“前两天少夫人去庙中祈福,听说今日早晨回来了。我正打算画好这张符去问问管家,你就来了。”
怀川沉吟片刻,叫来了一位丫鬟,向她确认了一遍少夫人的行踪。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怀川当即带着云颂前往少夫人所在的院子。
刚走到院子门口,怀川和云颂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从院子里飘出来。云颂不舒服地皱起鼻子,还是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
怀川挥了下手,云颂闻到的香味淡了许多。
院子里走出来一位丫鬟。谭府的人都知道云颂是谭老爷请来捉鬼的道长,因此,这位丫鬟得知两人想见少夫人,便直接领他们进了院子。
“少夫人喜欢花。”云颂扫了一眼。院子中盛开着各样的花朵,每一朵花都开得饱满艳丽。
丫鬟笑着回答:“少夫人爱花,小少爷便命人种了这些花供少夫人每日欣赏。”
“嗯。”云颂反应平淡,没觉得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让喜欢的人开心不是理所应当吗,“花香这么浓郁,看来你们平时照料得不错。”
“这些花都是少夫人在照料,她不让我们插手。”丫鬟说,“我们一开始也觉得花香太浓,闻起来怪怪的,后来就慢慢习惯了这个味道。”
“哦。”问到了想问的,云颂安静下来。
没多久,丫鬟领他们来到院子前厅。
怀川和云颂在前厅坐下等待,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一股更加浓烈馥郁的花香涌入鼻腔,怀川与云颂不约而同屏住呼吸。与此同时,一道浅紫色的身影出现在前厅。
怀川率先抬眼看去。
“丫鬟通报时我正在抄写经书,两位道长久等了。”少夫人的语气颇为歉疚。在怀川和云颂的注视下,她姿态轻松地坐到主位,尽显主家风范:“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怀川笑了笑:“院中紫牡丹开得很漂亮。”
少夫人客气道:“多谢。”
云颂照常询问了她一些关于戏楼女孩的事情,少夫人的回答基本都是不知道,不清楚,可以说是一问三不知。云颂知道在她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了,便向怀川使了一个眼神,打算离开。
“打扰了。”云颂起身告辞。
少夫人送他们出门:“不客气。”
两人迈出前厅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色陡然发生变化,诡异的雾气毫无征兆地笼罩住整座宅院,空气中的花香几乎要把人淹没。
怀川第一时间去握云颂的手。
明明余光里有云颂的身影,但他抓了个空。那双平静的眼眸沉了沉。
“这里只是幻境,你心无杂念,它便不会伤人。”少夫人缥缈的声音在大雾中响起,“我无意杀人,但也不想你们伤害阿晴。你们只要答应我离开谭府,不再管这件事,我就放你们离开。”
怀川没有回应她,在雾中摸索行走。
大雾没有边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白茫茫一片。怀川试过一遍就不再浪费体力。大雾吞噬了一切声音,就连自己走出来的脚步声都无法听见。这样静谧孤独的环境,很能不胡思乱想。
不知道云颂情况如何。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怀川就看见了云颂的身影出现在大雾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朝云颂的身影走,身影就往后退,故意不让他靠近。
这是假的。
云颂的身影随着怀川心中所想消失不见。
可惜,怀川并不能控制自己完全不去想云颂的情况,而只要他脑海中闪过念头,云颂的身影就会立刻浮现在大雾中。他想的时间越久,大雾中的身影越清晰,离他越近。
怀川只好在心中默念清心的经文。
“你这里真安静啊。”少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语调阴凉,宛若潮湿的雾气缭绕在人身体四周。
怀川不理会她。
少夫人轻轻笑了声:“那位小道长的幻境同样安静,只是我看他那里下满了雪。也不知道他心中想了什么,竟然变成了五六岁的孩童,似乎还是个孤儿,无处可去,藏在麦垛中烧得意识不清。你说他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在大雪中活下来吗?你答应我不再管谭府的事,我就放他离开。”
怀川的眼神骤然冷冽:“你在威胁我?”
“我不想如此,但阿晴对我有恩,我与她情同姐妹。她惨死谭府,班主是杀人凶手,谭老爷也并非无罪,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止她复仇。”
“我看得出,他听你的话。我恳请你们不要再管这事,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
少夫人放低了语气。
怀川沉声道:“让他离开幻境。”
少夫人说:“你先答应我。”
“我不喜欢被人威胁着做事。”怀川径直朝前走去,周围的大雾开始翻涌。
“你要做什么?”少夫人见他淡定自若,仿佛已经知道了如何离开,不由得有几分焦急,“这是我制造的幻境,你离不开这里。”
“是吗?”怀川拿出桃木剑。
桃木剑泛起金光,隐隐震颤。
“下次记得收敛香味。”怀川在某处站定,一剑劈向正前方。浩荡凛然的剑气瞬间冲散浓浓大雾,仿佛有镜子碎裂的声音传来。
雾气散去后,怀川身处的地方重新回到少夫人的院子。他和云颂正站在前厅门口。
云颂眼神空洞,依旧在幻境中,嘴里轻轻念叨着“冷”,身体也在不停打寒颤。
怀川揽住云颂,反手甩出桃木剑。
桃木剑划破空气,直逼少夫人眉心。
怀川带着云颂转身,冷眼看向惊怔住的少夫人。桃木剑一寸寸逼近,少夫人的眉心渐渐出现一块被灼烧的黑印。知道云颂此刻正在经历小时候的事,怀川的耐心彻底告罄,语气森然:“要么死,要么解开幻境。”
话音落下,他便感觉到云颂的身体突然一软。他下意识搂住人,与此同时,桃木剑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杀意骤增。
“他没事!”少夫人连忙大喊。
云颂因为这响亮的一声惊呼回过神,缓缓睁开眼。入目就是怀川担忧的眼神,云颂恍惚了一瞬,喃喃道:“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只是没有遇见你。我找了许久,但你不在那个世界。”
不等怀川安抚,云颂却突然笑了:“你怎么会不在呢,我一想就知道那肯定是假的,我们明明都一起生活十多年了。”他笑得自信灿烂,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分辨出了真假,更是因为真心觉得和怀川一起生活这件事非常值得骄傲。
怀川看着他的笑,一时语塞。
他从未想过,原来那些平凡普通的日子在云颂的眼中如此闪光、如此美好。
“我就说他没事吧。”少夫人的话打破了怀川与云颂之间的沉默,也搅散了那种仿佛容不下第三个人存在的奇怪氛围,“能把剑收了吗?”
少夫人身体后仰,尽量避开剑锋。
怀川松开云颂,收回桃木剑。
少夫人紧绷的身体趔趄了一下,她扶住门框,尽管心中畏惧怀川手中的桃木剑,还是开口恳求:“阿晴长这么大从未做过恶事,无辜之人何至于此。两位道长帮助谭府驱鬼,我无力阻止。我只求两位道长大发善心,不要真的让阿晴魂飞魄散。”
云颂下意识看向怀川。
怀川只平淡地留下一句:“知道了。”带着云颂离开她的院子。回清霁轩的路上,怀川向云颂解释了一番少夫人和阿晴的关系。
云颂沉默良久:“算了。”
怀川:“嗯?”
“我想和阿晴聊聊。她想报仇,我能够理解,但或许有比自己动手更好的办法。”他说完,心情忐忑地看向怀川,害怕怀川觉得自己想法幼稚,却被怀川摸了摸头发。
怀川笑着去牵他的手。这次云颂不仅没有抗拒,还主动握住了他。
“走吧,找她聊聊。”怀川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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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枕河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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