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老宅,很久没人住了,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村子的最东头。常年累月的风雨侵蚀,让它的外墙斑驳陆离,爬满了枯死的藤蔓。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木头腐朽、灰尘积淀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陈旧书籍和淡淡草药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有点呛鼻子,又带着股说不出的阴郁。
奶奶每次提起它,那双原本因岁月而浑浊的眼睛里,都会清晰地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情。她干枯得像老树皮的手会突然用力,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声音嘶哑而急促:“囡囡,听话!千万……千万别靠近那阁楼,尤其是月圆夜……那里头,住着个穿红嫁衣的,冤死的,凶得很!怨气重得化不开啊!”
我嘴上总是敷衍地应着“知道啦奶奶,都什么年代了”,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的。在城里读了几年书,接受了系统的科学教育,我自认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妖魔鬼怪不过是封建迷信和人心作祟的产物。老宅阁楼?在我理性的想象中,那不过是个堆满了祖辈废弃杂物、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废弃空间罢了。红衣女鬼?我甚至觉得那可能是奶奶年轻时听来的某个悲剧故事,随着她年事已高,记忆模糊,与当地的传说混淆在了一起。
然而,人心就是这么奇怪。越是严厉的禁止,好奇心就越像雨后的藤蔓,疯狂地滋长缠绕。奶奶反复强调的“月圆夜”,更是给这个禁忌之地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诡异的诱惑光环,仿佛在那特定的时刻,阁楼会展现出它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一种混合着叛逆、探险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刺激感,在我心底蠢蠢欲动。我甚至带着点赌气般的念头:偏要亲眼去看看,到底能有什么古怪,也好彻底打破这无稽的传言。
机会在那个周末悄然降临。农历十五,夜空如洗,一轮满月像一只惨白失血的巨眼,冷漠地悬挂在天幕上,清冷的光辉洒遍大地,将老宅斑驳的墙壁照得一片凄清,投下幢幢扭曲的阴影。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偶尔响起,更添几分寂寥。奶奶早已睡下,呼吸平稳。我按捺住有些加速的心跳,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电池电量不算太足的老旧手电筒。
“吱呀——嘎——”
老宅的木门在我推动下,发出漫长而痛苦的呻吟,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惊醒了沉睡中的什么东西。堂屋里黑洞洞的,那些被蒙上白布的家具,在手电筒光柱扫过的瞬间,像极了一个个蹲伏在暗处的、形态各异的怪物,随时可能暴起。灰尘在手电的光束里狂乱地飞舞,像无数焦躁的精灵。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空气中那股陈腐的味道似乎更浓了。凭借儿时模糊的记忆,我很快找到了通往阁楼的那架窄小、几乎垂直的木梯。
脚踩上去,梯子立刻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每一步都让人担心它会瞬间散架。我小心翼翼地向上爬,终于够到了那块充当入口的活动盖板。用力一推,一股远比楼下浓重、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更纯粹的霉味,混合着古老木料深层的腐朽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脂粉的陈旧香味,让人鼻子发痒,心头莫名发沉。
阁楼异常低矮,我必须深深地弯着腰,才能避免撞到头顶的椽子。手电光在这里显得更加微弱无力,所能照亮的范围有限。光柱扫过,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杂物:破旧到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藤箱、散架了的木质纺车、缺腿少脚的桌椅、以及一些被厚厚灰尘覆盖、辨不清形状的物件……光影晃动,在墙壁和杂物上投下无数扭曲变形、张牙舞爪的影子,随着我手臂的轻微颤抖而摇曳,仿佛有生命一般。
一开始,除了破败和寂静,一切似乎都还在我能理解的“正常”范畴内。但很快,那种死寂带来的压抑感开始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我。这里太安静了,静得不同寻常,甚至连本该在这种老旧房屋里窸窣作响的老鼠或昆虫的声音都完全听不到,仿佛所有的生命迹象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隔绝或吞噬了。我先前那点叛逆的勇气,正在被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黑暗迅速消磨殆尽。
就在我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手电光无意间扫到了阁楼最里面、也是唯一的一扇小窗。窗棂已经破损了好几块,惨白的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方冰冷的光斑,像一块来自冥界的裹尸布。
光斑的边缘,窗下的阴影里,有东西。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手电光柱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那里,微微颤抖。
是一双鞋。绣花鞋。
鲜红!鲜红得刺眼!那是一种极其纯正、甚至可以说是妖异的红色缎面,即使在昏暗的光线和灰尘覆盖下,依然红得像刚刚浸染过鲜血,艳得触目惊心。鞋面上,用金线和银线绣着繁复无比的鸳鸯戏水图案,针脚细腻精巧,栩栩如生,精致华美得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被遗忘的破烂角落。它们被摆放得异常整齐,鞋头并拢,鞋跟贴紧,但那鞋尖……那猩红的鞋尖,不偏不倚,正正地朝着阁楼内部,朝着我此刻站立的方向。
那姿态,绝不像是被随意丢弃。那更像是一种静默的、耐心的等待。仿佛在等待着某个特定的人走过来,俯下身,虔诚地穿上它们。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唯物主义信念,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极度不合理、极度诡异的景象冲击得粉碎!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谁?到底是谁会把一双如此崭新、如此鲜艳、如此精致的绣花鞋,像供奉物品一样摆放在这荒废多年、灰尘遍布的阁楼窗下?而且还摆出这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迎接”姿势?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再也无法忍受这阁楼里的气氛,不敢再多看那双红鞋一眼,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吱呀作响的木梯上跌爬下来,踉跄着冲出老宅沉重的大门,也顾不上关门,一路朝着奶奶家的方向狂奔。夜风在耳边呼啸,我却总觉得背后有一道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视线,牢牢地钉在我的脊梁骨上。
那一夜,我根本没能睡踏实。辗转反侧,只要一闭上眼,梦里全是那双猩红的鞋尖,它们会自己移动,悄无声息地向我逼近,仿佛要为我穿上……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窗外一阵越来越响的喧哗声、哭喊声和惊呼声吵醒的。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那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的。我披上外衣,趿拉着鞋,昏昏沉沉地冲出门外。
街上,左邻右舍的人群都聚集在不远处老宅的下面,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恐、难以置信和一种窥见灾祸的骇异,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我心脏狂跳,几乎要窒息,僵硬地抬起头,顺着众人那混杂着恐惧与怜悯的目光望去——
老宅阁楼那扇破败的窗户后面,一个人影,清晰地悬挂在粗壮的房梁上。身体软塌塌地垂着,随着清晨微凉的的风,一下一下,轻轻地晃动着。
那身形,那侧影,那身昨天穿的衣服……
是我。
不,是“我”。一个穿着我昨日那身衣服的“我”,悬挂在那里,毫无生气。
而最刺眼、最让我血液冻结的,是那双从裤脚露出的脚上——
赫然穿着一双血红血红、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绣花鞋!鞋尖朝着地面,绷得笔直,仿佛刚刚被什么人用力套了上去,甚至还带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
“我的囡囡啊——!”奶奶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声,猛地撕裂了清晨的空气,也像一把尖刀刺穿了我的耳膜。
我僵直地站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冰冷彻骨。我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此刻正踩在冰凉泥土上的、光溜溜的脚丫子。
然后,我又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阁楼窗口那个悬挂着的、穿着红绣鞋的“我”。
那我……现在,到底是谁?
那个悬挂着的,是我的身体吗?那么,站在这里的这个“我”,又是什么?是魂魄?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巨大的认知颠覆和恐惧攫住了我,世界变得虚幻而不真实。晨光洒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无边的寒冷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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