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气氛不对其他人早已纷纷退了出去，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梅蜜轻靠在沙发上，内心思绪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记得你前不久才出来？”希尔将那只黑色手套重新戴好，“还是想要借此拖延时间？”
心思被拆穿，梅蜜也站起来，却发现这人说话时根本没正眼看自己，不容置喙的语气就像习惯了下达命令。于是她伸手扯住希尔的领带，纤细的手指在上面缠了一圈。
这动作引来了那迟到的注意，她抬眼一笑，略逊一筹的身高让她只有这样才能与希尔对视：“没错，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承认你的话术天衣无缝，我得考虑一会才行。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我们的关系，好像还没到这种地步。”
“我们的关系？”希尔回答她，低下头很近地抵在她眼前，高眉骨和笔挺的鼻梁将头顶的灯光挡开，眼睛在暗部盯着她，过于洁净的色泽往往让人忽略了其中的危险。
她似乎面无表情，微蹙的眉心更像是一种面对猎物垂死挣扎的纵容。
“你和我不就是这种关系么？我不喜欢用强迫，但你也不能拒绝。”她几乎是贴着她耳朵在低语，强硬地用半个手掌托起她的下颌，黑色皮质包裹的五指压在她洁白的脸上。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毕竟我和你的养母不一样，我说到做到。”
梅蜜闻言在鼻腔里很轻地冷哼一声。这根本就是欺诈。她真的这么在意自己，甚至愿意为了自己对可能存在的敌人手下留情？与其信这个，她还不如相信希尔是想要借此控制她，就像爱薇惯用的手段。
希尔或许想要她对她百依百顺，但正相反，谁控制你，就是谁需要你。
希尔需要她，这才是最有效的筹码。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好骗？巴利克家曾经的合作伙伴，你和爱薇跟一丘之貉有区别么？”她冷冰冰地笑着回敬，“那么，你说我还应不应该再信一次？”
弗雷卡这个姓氏在德拉佩一手遮天，希尔的那个家族里出过市长、军方高层、商界大亨，祖上还有着建国功勋，想要弄死一个人和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她完全在赌博，但她不认为自己会输。
希尔一顿，轻微讶然。随后她收拢五指把梅蜜的脸卡得更紧，神色喜怒难辨。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她原来知道”，而是——她敢拿这个要挟我。
太有意思了，她已经忘记有多少年没再见过敢这么对自己说话的人。
梅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希尔却忽然走向她，逼得她如果不松开牵着的领带，就不得不往后退。
“这也是你的计策之一？很成功。我欣赏你的胆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希尔一字一句地说，“那我换个说法怎么样？你与其替别人办事，和我为敌，不如替我办事。”
她见梅蜜直直看着自己，舒展开眉心，露出一点古怪的笑意：“我很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假如你依然没能拯救你想拯救的人，你又该怎么办？你露出的表情会不会比现在更精彩？”
“别轻易下结论，我想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允许自己失败。”梅蜜斜过视线。
……
镜子中倒映出的景象光怪陆离，仿佛另一个世界，梅蜜抬眸看着上面像被砸出来的几条裂缝，一种不安感在心头滋生。
对应不上的出生、联邦探员的身份，以及空白的记忆，这种种都太不正常了。更何况空穴不来风，假如希尔没骗她，除了公司她想不到还有谁能做到“死而复生”，这个猜测让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好不容易重逢，却发现故人已经面目全非，还成了她们以前最痛恨的公司的人？她真觉得命运给她开了个大玩笑。
她转身靠在台子上，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过客，又想起那个酷似夜咲澪的背影。
……夜咲澪，到底在搞什么？
稍一使劲，一不留神将刚从服务生手里买来的烟盒折断，打开只剩下一根完好无损，她取出来衔到了唇上。
尼古丁燃烧有效驱散了一些烦闷。
这时一阵脚步声匆匆走进来，看着像是个急着找厕所的舞女。梅蜜忽略了她，在大理石上摁灭烟头起身欲走，却只听此人突然开口，“梅蜜小姐？”
没想到在这也能碰到认识自己的人，而认识她的人里就没几个善茬。梅蜜后退半步，轻眯双眼打量着眼前的舞女：“你是？”
谁知对方对她的敌意毫无察觉，反而惊喜地睁大双眼，兴高采烈地说：“真的是您，太好了，今天我的运气真不错。”
梅蜜：“什么？”
难不成是卖彩票的？或者推销产品的销售员？
“您忘记了吗？您曾经从金议长的手里救下过一个舞女，那个人就是我呀。”
她这下想起来了，连带着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还在彼岸的时候，有一回暗杀的对象是个警惕极高的老狐狸，几次下手都以失败告终，爱薇的惩罚却从不手软。然后她收买了对方身边的心腹，得知此人唯一的弱点是贪恋美色，喜好流连于舞厅，她便去学习各种舞步以接近目标。然而成功得手后爱薇对她仍旧不满意，说她的手段太下作，又狠狠罚了她一顿。
梅蜜皱了下眉，脸色不算好看。
她没理舞女，却不料刚走一步那人又追了上来，烦躁地说：“走开。”
舞女的热情被她的态度浇灭了一些，有些难过地小声说：“我只是想感谢你，那天我逃出去后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你就不见了。等一下我可以请你吃顿晚饭吗？”
教堂敲响晚上八点的钟声，大厅里的叹咏调正转向一个高峰，尖锐的歌声仿佛扭曲燃烧的火焰。
“行了，没必要，我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梅蜜头疼得不行。
放在平时，她一定会立刻掏枪恐吓对方滚开，但面对这个单纯得可笑的小舞女，她觉得实在没必要，然而单薄的语言又显得十分乏力。
她突然察觉到大厅里有些人身上携带了武器，祥和的气氛之下暗流涌动。这一切都像极了四年前的那夜，连流程都出奇得相似。
这还是一场鸿门宴？
她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舞女一头撞在她的后背上，碰到了她别在腰后的手枪，一下噤若寒蝉。
“您这是……？”
“回客人身边去吧，这里不太安全。我最近会经常来这，下次再见。”梅蜜伸手扶住她，压低声音说。
舞女不知是终于察觉到她并非善类，还是被她的语气震住，踌躇了一下，只好讪讪地跟她道了别。
梅蜜四下环视一圈，她很清楚自己根本用不着寻找希尔，直接走向人头攒动的观众席，刚找了个空位坐下，不久前碰到的那个酒保便准时准点地走了过来，托盘里放着一杯金灿灿的酒水，微弯着腰道：“这是希尔小姐给您点的。”
速度还挺快。
梅蜜眺了他一眼，坐姿相当放纵地翘起大腿。她把手腕搭在膝盖上，露出个笑：“不错，你叫什么？”
“艾盛顿，小姐。”
身旁落下一道阴影，希尔坐到了隔壁座位上，打断了她从艾盛顿口中套话的机会。
这人一露面，四周的人纷纷向她问好，这么一看当她的情人似乎还是一件值得艳羡的事情。梅蜜在心里冷冷一笑，对这些人谄媚的嘴脸感到厌烦。
“等会儿有什么别的安排么？”
希尔对她的手似乎有一种特殊执念，有事没事就抓住她的五指紧紧扣住，就比如现在。梅蜜觉得这个动作大概可以有效缓解她对控制自己行为的需求，也没怎么挣扎——如果有用的话。
她继续说：“刚才我看见你碰到了熟人，就没让人去打扰你。”
艾盛顿闻言懂事地托着酒盘走开了，要不是他长得和那个让人讨厌的艾维很像，梅蜜都懒得分半个眼神给他。
“不算熟人。四年前那个倒霉的舞女没忘吧？刚才我碰到她了，真没想到我厌恶的东西无意间救了个人，这是不是不太符合我的身份？”
“那是因为你还有良知。”希尔摩挲到她手腕上微微鼓起的血管，“这里挺热的。你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冷血动物？”
“未尝不可，我认为假如有人能活到最后，那一定是个没有软肋的人。”她回，“那么你有软肋吗，希尔？”
她轻缓的语调仿佛也变成了音符，音乐转到下个高峰的前一刻，台上的女舞者突然停止旋转，从蓬起的裙摆下掏出一把枪，“砰、砰”几枪射穿了她身前的几个警卫，血液瞬间溅到了四周人的身上。
梅蜜对这一幕早有预料。她抬手搭上希尔的肩，脚下的步伐有条不紊，丝毫不受四周的交火声影响，轻声细气道：“这支舞还没结束。弗雷卡少校应该没有跳到一半就抛下舞伴的习惯吧？”
在下一枪到来前希尔一把推开了她，手却没有松开，促使梅蜜旋转了两圈避开子弹，再次回到她的身侧。
——就像一场站在地狱边缘的双人舞一样。
“不会。”希尔往后退了一步，神情玩味地说，“你踩到我的脚了，梅蜜小姐不是剧院头牌么？你的素养去哪里了？”
梅蜜勾了一下唇：“别介意，我故意的。”
斜后方传来一声枪响，声音沉钝，显然装了消音器，但这逃不过她的耳朵。
有人放暗枪。
希尔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牵着她做了一个旋转舞步，将她转到前面来，就像是要用她来挡下这枪。与子弹以一个危险的距离错开时，梅蜜脸色刷地一白，对上身前这人冷静得甚至带着一丝笑的表情，呼吸漏了一秒，又很快接上了。
“你真是个疯子。”她嘴角提起一个生硬的弧度。
她扭头去搜寻，目光快速滑过二楼、三楼，映入眼帘的只有慌忙下楼的人群，在这一片混乱中那个人早就不见了踪迹。
“别走神。”希尔在她耳畔提醒。
她收回目光，只见一人正直奔她来，将手伸进外衣里，她眼神敏锐地瞥见里面藏了一排炸弹——竟想鱼死网破，看来安排这出好戏的人很是势在必得。
“小姐，当心——”艾维刚脱口而出，却见希尔一枪击穿那人的手臂关节，上前从旁边的人身上拔出一把刀，相当优雅地一刀刺穿那人下颌，抬脚踹在他面门上，硬生生将刀拔了出来，半边脸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艾维定下心神，上前请示：“已制服杀手，要怎么处置？”
“看样子，有人要坐不住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染血的枪管，“搞清楚他们是谁雇来的，做得干净点，别脏了我的眼。”
说完她转头将枪口抵到梅蜜的脑门上，见梅蜜镇定自若地回视自己，幅度不大地笑了一下。
“走吧，梅蜜小姐，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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