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楼的楼道比记忆里更暗,声控灯像是坏了,铃子摸黑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在积灰的台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脚边爬。怀里的纸箱轻轻动了动,最小的那只奶猫把脑袋探出毛巾,鼻尖蹭了蹭她的虎口,带着点潮湿的暖意。
走到三楼半的平台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猫叫——不是奶猫的细弱哼哼,是种更尖利、更苍老的叫声,像生锈的剪刀在撕扯粗布。铃子的脚步顿住了,右耳后一阵发麻,那里正浮出层薄薄的面壳,带着点警惕的纹路——是上周那个被流浪猫抓伤的女人的,当时她就是这样竖着耳朵,提防着巷口的阴影。
“谁在那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尾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这不是她的语气,是便利店那个总爱打听八卦的大叔的,每次他想探听客人**时,就是这副腔调。
没有回应。只有猫叫还在继续,忽远忽近,像是从墙壁里钻出来的。铃子扶着积灰的扶手往上走,指尖触到块凸起的地方,摸起来像片指甲盖大小的碎玻璃。她想起昨天在仓库看到的旧日历,3月17号那个日期的边缘,也有块类似的磨损。
四楼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暖黄的光,混着淡淡的奶粉香。铃子推开门时,正看见穿红雨靴的女孩蹲在阳台角落,背对着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地上散落着几片纱窗的碎网,旁边倒着个摔裂的瓷碗,碗底还沾着点猫粮。
“怎么了?”铃子把纸箱放在地上,走过去时,脚边的奶猫突然对着阳台的破洞炸了毛,喉咙里发出“嘶嘶”的低吼。女孩转过头,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手里攥着半截磨得发亮的猫绳。
“老黑又跑了,”她吸着鼻子,声音抖得厉害,“我明明把阳台门都锁死了……”
铃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阳台的破洞,边缘还挂着几根黑色的猫毛。风从洞里灌进来,吹动女孩散落在肩头的碎发,她忽然注意到女孩校服领口别着枚樱花形状的别针,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手工做的。这枚别针,和她昨天在便利店捡到的、夹在老太太卡片里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它总这样吗?”铃子问,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后,那里的面壳不知何时已经淡了,露出点温热的皮肤。女孩点点头,突然抓起她的手往阳台外伸:“你看对面楼!三楼那个窗户,总在半夜亮绿光!我上次亲眼看见老黑蹲在那窗台上,眼睛跟那光一样绿!”
铃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对面楼的三楼果然有扇窗,窗帘拉得不严实,露出道细缝,里面隐约透出点幽绿的光,像埋在土里的磷火。风从破洞钻进来,带着股铁锈味,吹得她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左手背那道“寻”字疤痕突然发烫,像被烟头烫了一下。
“那家人……”她刚想问,突然卡壳了。右嘴角一阵发僵,浮出块新的面壳,带着点欲言又止的纹路——是上周那个总在便利店买烟的大叔的,他每次想说什么又被老板娘瞪回去时,就是这个表情。
女孩却突然捂住她的嘴,把她拽到客厅,踮脚关掉阳台灯。“别让他们听见,”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瞟着对面的绿光,“那家人很奇怪,白天从来不出门,晚上总听见里面有东西碎掉的声音,像有人在砸碗。”
铃子的左眉骨开始发痒,叠上块新的面壳,是便利店那个总说“别多管闲事”的收银员的皱眉纹路。但这次,面壳没有像往常一样牢牢粘在皮肤上,反而像块被水打湿的纸,轻轻一碰就皱了起来。她想起老黑的叫声,想起对面楼的绿光,想起那枚樱花别针——这些碎片像拼图的边角,正隐隐拼出个模糊的轮廓。
“你见过他们吗?”铃子问,这次的声音很稳,是她自己的。女孩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她会追问。她咬着唇想了半天,才小声说:“见过一次,是个穿黑衣服的阿姨,脸白得像医院的墙,手里总提着个黑色的袋子,沉甸甸的,我上次看见袋口露出个毛茸茸的东西,像猫尾巴……”
左手背的“寻”字疤痕突然刺痛起来,像有根细针在里面搅动。铃子的眼前闪过个画面:旧书店的角落,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弯腰捡书时,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黑色的带子,和女孩说的袋子很像。他指节上的疤痕,他浅灰色的瞳孔,还有他说过的话——“在一个下雨天,从窗户跳出去的,再也没回来。”
“那个阿姨……”铃子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里像卡着根头发,“她是不是也养了猫?”
女孩的眼睛突然瞪得很大,连连点头:“你怎么知道?我上次看见她袋子里露出个猫爪!但她从来不承认,有人问起,她就说‘只是块破布’。”
三只奶猫突然躁动起来,在纸箱里拱来拱去,发出不安的嘶嘶声。铃子低头看它们时,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猫爪痕面壳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块新的面壳,冰凉凉的,带着点恐惧的纹路——像女孩现在脸上的表情。但这恐惧里,藏着点熟悉的疼,像小时候弄丢最喜欢的橡皮时的那种心慌。
“我去看看。”她说着就往门口走,手刚碰到门把手,女孩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力气大得不像个孩子。“别去!”她的脸埋在铃子背上,声音闷闷的,“我奶奶说,对面楼死过人,很多年前,有个女人把自己的猫全都……”
她没说完,但铃子后背的皮肤突然像被泼了冰水,那些刚长出来的面壳争先恐后地发烫,像贴了满背的暖宝宝。她想起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提到三花猫时,声音里的哽咽;想起女孩照片里那只黑猫琥珀色的眼睛;想起自己左手背那道总在雨天浮现的猫爪痕。这些碎片在她脑子里旋转,渐渐汇成股冲动——她必须去看看,不是因为好奇,是因为某种说不清的牵挂。
女孩突然从抽屉里翻出个手电筒,塞到她手里。“这个给你,”她的指尖带着点奶粉的甜味,“我奶奶说,猫怕光,遇到危险就照它眼睛。”手电筒的外壳上贴着块贴纸,是只歪歪扭扭的黑猫,右耳缺了一小块,像老黑。
铃子接过手电筒时,指尖碰到她掌心的茧子——是长期握画笔磨出来的。突然想起她之前说“想画画来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左脸颊那块属于高三女生的疲惫面壳,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留下点温热的触感。
“等我回来。”她摸了摸女孩的头,转身从阳台翻了出去。楼外的排水管很粗,足够她抓着往下滑。离地还有一米时,她听见头顶传来猫叫,尖利而苍老,这次很近,就在对面楼的窗台上。
落地时崴了下脚,疼得她龇牙咧嘴。低头看时,脚踝上浮出块新的面壳,带着点狼狈的纹路——是上周那个在便利店门口摔倒的老爷爷的。但这次,她没觉得难堪,反而觉得有点好笑,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踩进水洼里的傻样。左手背的“寻”字疤痕还在发烫,像在指引方向。
对面楼的楼道黑洞洞的,像只张开的嘴。铃子握紧手电筒往里走,声控灯坏了,只能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清脚下的路。楼梯转角的墙壁上有片深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旁边用粉笔写着行字:“别数台阶,数到十三就会听到猫哭。”字迹被雨水洇过,晕成一片灰紫色。
走到三楼时,那道幽绿的光突然灭了,整层楼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楼梯口传来轻轻的、嚼东西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有人在啃骨头。铃子的心跳得像擂鼓,但奇怪的是,脸上没有浮出任何恐惧的面壳。那些残留的纹路都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她想起女孩掌心的茧子,想起奶猫蹭她手腕的温度,想起自己左手背那道发烫的“寻”字——这些都在告诉她,不能退。
那扇紧闭的门前堆着几个黑色的垃圾袋,散发出股淡淡的腥气。铃子举起手电筒照向门锁,发现门没锁,只是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点暗红色的光,像血管里的血。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呛得她捂住了鼻子。
手电筒的光扫过房间,照亮满地的碎瓷片,每片上面都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迹。房间正中央的地板上,蹲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个黑色的袋子,正往嘴里塞着什么,咔嚓咔嚓的,像在嚼骨头。
“你的猫……”铃子开口时,声音有点抖,但不是因为害怕。女人猛地转过身,手电筒的光正好照在她脸上——果然很白,白得像纸,眼睛是琥珀色的,亮得惊人,像照片里那只黑猫的眼睛。而她手里的袋子敞开着,里面露出半截黑色的尾巴,已经僵硬了。
“它不听话,”女人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温柔,“总爱往外跑,就像以前那些一样,跑出去就再也不回来。”她张开嘴,铃子才发现她牙齿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但这次我抓住它了,把它永远留在我身边。”
左手背的“寻”字疤痕突然像被火烧一样疼,铃子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更多的是一种尖锐的疼,像有人用指甲剜她的心脏。她看着女人手里的黑色尾巴,看着满地的碎瓷片,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脑子里突然炸开一个画面——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蹲在同样的房间里,怀里抱着只浑身是血的黑猫。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正一点点失去光泽。窗外的雨很大,砸在玻璃上噼啪响,像有人在哭。她手里攥着块碎瓷片,上面沾着她的血,也沾着……它的。
“不……”铃子后退了一步,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束胡乱晃动,照亮墙上贴着的照片——满满一墙都是猫的照片,黑色的,白色的,三花的,每只的眼睛都被挖掉了,只剩下两个黑洞,像在无声地哭。其中一张照片的角落,露出半枚樱花别针,和女孩领口的那枚一模一样。
女人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你也懂对不对?只有把它们留住,它们才不会离开你。就像你脸上的那些……”她指着铃子的脸,眼睛亮得吓人,“你也是怕被抛弃,才把别人的表情都贴在自己脸上的吧?”
铃子的脸突然一阵剧痛,那些残存的面壳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争先恐后地脱落,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皮肤。她能感觉到它们在掉,一块接一块,带着点冰凉的疼,像剥掉结痂的伤口。左手背的“寻”字疤痕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道清晰的猫爪痕,和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指节上的,一模一样。
“它们不是你的,”女人一步步朝她走来,手里的黑色袋子晃啊晃,“就像这些猫,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却以为抓住了它们,就能填补心里的洞。”
铃子跌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脱落的面壳在地上蠕动,像一群被踩死的虫子。她突然想起昨天在便利店捡到的樱花别针,想起女孩说“老黑总往对面楼跑”,想起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提到三花猫时的哽咽——原来他们都在寻找,寻找丢失的猫,寻找被遗忘的约定,寻找那个被自己弄丢的、真实的模样。
女人已经走到她面前,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脸——那些面壳都掉光了,露出她本来的样子,普通,甚至有点苍白,但很干净,像洗过的玻璃。她的眼角有颗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点微光。
“你看,”女人蹲下来,声音里带着点解脱的温柔,“把它们撕掉,其实一点也不疼。”她手里的黑色袋子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猫的尸体,是满满一袋猫的项圈,旧的,新的,每只上面都刻着名字。其中一只项圈上,挂着半枚樱花别针,正好能和女孩领口的那枚拼成完整的一朵。
“我只是太怕了,”女人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项圈上,“怕它们像我儿子一样,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他以前总说,妈,你对猫太好了,像对我一样。”
手电筒的光束照在她脸上,铃子才发现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块很淡的面壳,像个小男孩的笑脸,浅浅的,带着点调皮的纹路。那是她儿子的表情,被她小心翼翼地保存了很多年。
“老黑……”铃子突然想起什么,指着窗外。女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只黑猫正蹲在对面楼的窗台上,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她们,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它的右耳缺了一小块,脖子上戴着个旧项圈,项圈上挂着的,是另外半枚樱花别针。
“它没走,”铃子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它一直在看着你。”
女人突然捂住脸,哭得像个孩子。那些贴满墙的照片上,被挖掉的眼洞里,好像有光在闪烁,像无数只猫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们。铃子知道,这场关于“寻找”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老黑找到了它的主人,女人找到了她的救赎,而她左手背那道清晰的猫爪痕,正指引着她,去寻找那个被遗忘在雨天里的、真正的自己。
铃子站在窗边,看着老黑从对面楼的窗台跳下来,像片黑色的叶子飘进楼道。女人的哭声还在房间里回荡,带着种积压了太久的、近乎破碎的释放。满地的碎瓷片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泛着冷光,那些暗红色的痕迹凑近了看,才发现是干涸的颜料——和小女孩家窗帘上的污渍一模一样。
“这些……”铃子指着墙上的照片,那些被挖掉的眼洞边缘,还沾着点银灰色的粉末,“是用美工刀划的?”
女人抬起头,泪痕在苍白的脸上划出两道沟壑。她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项圈:“我总觉得它们在瞪我,像在怪我没看好它们……”她突然抓住铃子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脸上的壳掉了?”
铃子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道真的疤痕清晰可见,像条浅灰色的蚯蚓。脸上残存的最后几块面壳正在剥落,像干燥的墙皮,簌簌落在地上,露出底下细腻的皮肤。她能感觉到那些属于别人的情绪正在褪去——母亲的焦虑,同学的不耐烦,店长的冷漠,像退潮的海水,露出布满贝壳的沙滩。
“掉了。”铃子说,声音里有种奇异的空旷,像第一次开口说话。
女人的眼睛亮了亮,突然从床底拖出个木箱,里面堆满了画框。最上面的一幅画着只三花猫,正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瞳孔眯成条细线,像块融化的黄油。“这是我儿子画的,”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画框,“他说这只猫跟你很像,总爱把情绪写在脸上,又怕被人看见,就用爪子把脸捂起来。”
铃子的心脏猛地一跳,画里的三花猫右前爪上有块白色的毛,像戴着只小手套——和她右手背的疤痕位置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想起他说“被猫抓的”时,声音里的哽咽。
“他……”铃子想问什么,却被楼道里的猫叫打断。是老黑,声音里带着点急切,像在提醒什么。女人突然站起来,往门口跑,铃子跟出去时,看见老黑正蹲在楼梯口,对着四楼的方向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四楼的声控灯坏了,黑漆漆的像个洞口。铃子想起小女孩家就在四楼,手里的手电筒下意识地照过去,光束里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飞舞的萤火虫。
“阿香!”女人突然叫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往四楼冲,铃子紧随其后,老黑像道黑影,抢先蹿上了楼梯。
小女孩家的门开着,暖黄的灯光淌到楼道里,混着股浓烈的煤气味。铃子冲进客厅时,看见小女孩倒在地上,旁边翻着个煤炉,火已经灭了,只有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三只奶猫缩在墙角,发出凄厉的尖叫。
“快开窗!”铃子吼道,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她把小女孩抱到阳台,女人正用湿毛巾擦她的脸,手忙脚乱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银灰色的颜料。老黑突然跳上阳台,用爪子拍打着小女孩的脸颊,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焦急。
小女孩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眼,看见铃子时,突然笑了:“姐姐,你的脸……好干净。”
铃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些面壳真的全掉了,露出她本来的样子——眼角有颗小小的痣,嘴角有点天然的下垂,像总在闹别扭,却在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你没事吧?”铃子问,指尖探向小女孩的额头,温热的,没有发烧。女人正抱着煤炉往楼下跑,嘴里念叨着“都怪我,忘了提醒她煤炉不能放客厅”。
老黑突然蹭了蹭铃子的脚踝,喉咙里发出呼噜声。铃子低头看它时,发现它右耳缺了一小块,像被什么东西咬过。这个细节像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她记忆里的一扇门——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煤气味弥漫的房间,她蹲在地上,怀里抱着只右耳缺了块的黑猫,它的身体已经凉了。旁边翻着个煤炉,母亲的哭声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都怪你!非要养这只野猫,现在好了,把自己也呛晕了!”
原来那天丢了漫画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原来那个说“想画画”的高三女生,是她藏在心底的影子。原来那些面壳不是凭空生长的,是她在愧疚和恐惧里,把别人的情绪一层层贴在脸上,像给自己砌了堵墙。
“姐姐?”小女孩的声音把铃子拉回现实。她正指着墙角的奶猫,最小的那只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画架上,爪子沾着红色的颜料,在画布上踩出一串小脚印。画布上画着片星空,星星被踩得歪歪扭扭,像在流泪。
“它好像很喜欢画画。”小女孩笑着说,挣扎着要站起来。铃子扶着她走到画架前,看着那些红色的爪印,突然想起女人木箱里的画,想起三花猫右前爪的白毛。
“你叫什么名字?”铃子问,指尖拂过画布上的爪印,颜料还没干,有点黏。
“山田香。”小女孩说,眼睛亮晶晶的,“跟那个失恋的山田是本家呢。”
铃子笑了,这次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上扬,眼角的痣跟着动了动。那些属于山田的眼尾红痕早就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她自己的、带着点傻气的笑意。
楼下传来消防车的声音,由远及近。铃子走到阳台,看见穿黑风衣的男人站在警戒线外,浅灰色的瞳孔望着四楼的方向,手里攥着个三花猫形状的钥匙扣。他指节上的疤痕在警灯的光线下忽明忽暗,像条醒着的虫子。
女人正跟消防员说着什么,手里紧紧抱着那个装满项圈的木箱,老黑蹲在她脚边,尾巴轻轻扫着她的裤腿。铃子突然明白,男人说的“跑了”,不是猫跑了,是他自己。他大概是受不了母亲的偏执,才在某个雨天离开了家,却把三花猫的钥匙扣带在身上,像带着个没说出口的道歉。
“姐姐,你的手机响了。”山田香举着铃子的手机跑过来,屏幕上跳动着“母亲”两个字。铃子接过手机时,指尖有点抖,这是面壳消失后,她第一次要和母亲说话。
“喂?”她说,声音里没有任何伪装,只有点生涩的紧张。
“铃子?你在哪?”母亲的声音带着点熟悉的焦虑,“刚才便利店店长说你没上班,我打了好几个电话……”
“我在朋友家,”铃子打断她,看着远处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看着女人抚摸老黑的动作,看着山田香在画布上添画的星星,“妈,我以前总惹你生气,对不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母亲的抽泣声,很轻,像怕被人听见:“傻孩子,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总逼你做不喜欢的事……你爸刚才还说,要是你想画画,咱们就把阁楼收拾出来当画室。”
铃子的眼眶突然热了,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手机屏幕上。她抬手去擦,指尖触到的是自己的皮肤,带着点咸涩的湿意。这不是任何人的眼泪,是她自己的。
“妈,”铃子笑着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我明天回家。”
挂了电话,山田香递给她一张纸巾,上面画着只咧嘴笑的小猫。“姐姐,你哭起来也很好看。”她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铃子看着纸巾上的小猫,突然想起旧书店那个雨天,小女孩说“你好像真的懂我”时,自己脸上消失的焦虑眉峰。原来那些面壳的消失,从来不是因为“和解”,而是因为“记起”——记起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心疼,同样的遗憾,同样的、不敢说出口的真心。
消防车开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把对面楼的窗户照得亮晶晶的。铃子站在阳台上,看着第一缕阳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淡了些,像要融进皮肤里。
老黑突然跳上栏杆,对着天空叫了一声,声音清亮,像在宣告什么。山田香抱着三只奶猫凑过来,女人站在她身后,手里的木箱敞开着,项圈上的铃铛在风里叮当作响。
铃子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空空的,没有面壳,没有别人的情绪,只有掌心的纹路,像条蜿蜒的河,通向记忆深处。她知道,那些被面壳覆盖的日子并没有消失,它们变成了河底的石子,硌着她的脚,也让她走得更稳。
“姐姐,你要走了吗?”山田香问,把最小的奶猫塞进铃子怀里。小猫在她掌心蹭了蹭,发出细弱的呼噜声。
铃子点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小猫的耳朵:“我要回家收拾阁楼了。”
她转身往楼下走,老黑跟在她脚边,尾巴扫过她的脚踝,痒痒的。走到三楼时,她看见女人正在修补墙上的照片,用银色的颜料把挖掉的眼洞补成了星星的形状,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有空来画画。”女人说,脸上的苍白淡了些,露出点红晕。
铃子笑了,这次她能肯定,这笑容只属于自己。眼角的痣,下垂的嘴角,尖尖的虎牙,都是她市川铃子的,独一无二的。
走出老楼时,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暖洋洋的。她抬头看向天空,云朵像棉花糖一样飘着,几只鸽子从屋顶飞过,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光。街角的便利店开门了,店长正在擦玻璃,看见她时,挥了挥手,脸上没有了以前的疏离。
铃子抱着小猫往家走,老黑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她知道,自己脸上再也不会长出那些面壳了,因为她终于记起了自己的样子——那个会因为丢了漫画哭鼻子,会因为母亲的唠叨不耐烦,会因为看到流浪猫而心软的市川铃子。
走到巷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老黑正蹲在原地,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她,像在说再见。铃子挥了挥手,转身走进阳光里,怀里的小猫轻轻叫了一声,像在回应她心底的声音。
那些被面壳覆盖的时光,那些模糊的记忆,那些属于别人的情绪,都像晨雾一样,在阳光下渐渐散去了。而她,终于可以带着自己的样子,好好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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