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川铃子推开家门时,玄关的鞋架上多了双陌生的男士皮鞋。鞋跟处有些磨损,鞋头沾着点干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空气中飘着味增汤的香气,混着淡淡的烟草味——父亲已经戒烟三年了。
“回来啦?”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笑意,“快进来,你阿哲哥来了。”
铃子的脚步顿了顿。阿哲哥,表哥佐藤哲,那个在她初二那年突然搬去北海道的表哥。记忆里的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棒球服,左手腕上戴着块旧电子表,会在她被隔壁小孩欺负时,把对方按在地上摩擦,然后塞给她颗橘子糖,说“哭起来像花猫,丑死了”。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个穿深灰色衬衫的男人,背对着门口,正低头看着手机。听见动静,他转过头,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脸上,在眼角刻出几道浅浅的纹路。左手腕上空空的,那块旧电子表不见了。
“小铃?”他笑着站起来,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长这么高了。”
铃子抱着怀里的奶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些被面壳覆盖的年月里,关于表哥的记忆像蒙了层雾,只剩下些零碎的片段:他送的橘子糖总带着股薄荷味,他电子表的闹钟声是《灌篮高手》的主题曲,他离开那天,她躲在窗帘后,看见他背着黑色的登山包,回头看了三次家门。
“这是……”佐藤哲的目光落在铃子怀里的小猫身上,那只最小的奶猫正用爪子扒着她的衣领,露出粉粉的鼻尖。
“在朋友家捡的,”铃子把猫往怀里紧了紧,指尖触到猫爪的温度,突然想起山田香画布上的红色爪印,“还没起名字。”
“叫小橘吧,”母亲端着味增汤从厨房出来,“你小时候养的那只橘猫,不也总爱扒你领子吗?”
铃子的心猛地一缩。橘猫,她怎么忘了?那只在她十岁那年冬天冻死在楼道里的橘猫,她抱着它冰冷的身体哭了整整一夜,表哥就是在那天把她按在怀里,说“哭够了就不许再哭了,猫最怕看小孩掉眼泪”。
“妈,阁楼收拾好了吗?”铃子错开话题,往楼梯口走。怀里的小橘突然喵呜叫了一声,像是在替她解围。
“早收拾好了,”母亲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你阿哲哥帮你搬了画架,还买了新的颜料,说你以前总抱怨颜料不够用。”
铃子的脚步顿在楼梯转角。她什么时候抱怨过?那些被面壳层层包裹的日子里,她连拿起画笔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抱怨。可表哥却记得,像记得她小时候爱扒橘子糖的糖纸一样清楚。
阁楼的天窗开着,风把白色的窗帘吹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鸟。画架就靠在窗边,上面铺着张崭新的素描纸,旁边摆着一排颜料,挤在透明的格子里,像彩虹被掰成了小块。墙角堆着几个纸箱,上面贴着“小铃的画”,字迹是父亲的,一笔一划,透着认真。
铃子蹲下来打开最上面的纸箱,里面是她小学时的涂鸦:歪歪扭扭的小猫,缺了条腿的小狗,还有张画着两个小孩的——一个扎马尾的女孩,一个穿棒球服的男孩,手里都举着橘子糖,背景是片歪七扭八的星空。
画的右下角写着日期:2012年10月17日。那天是表哥的生日,她把这幅画当礼物送给他,他却笑着说“画得真丑”,转身就贴在了自己房间的墙上。
“在看这个?”佐藤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端着两杯茶,“我这次回来,把你以前送我的画都带来了。”他指了指画架旁边的相框,里面镶着张泛黄的画,正是那幅“丑丑的星空”。
铃子的眼眶突然热了。那些被面壳覆盖的记忆,那些她以为早已丢失的片段,原来一直被别人好好地收藏着,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一阵风,就能发出芽来。
“为什么突然回来?”铃子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佐藤哲靠在天窗边,风掀起他的衬衫衣角,露出腰间的疤痕——那是小时候替她抢回被抢走的漫画时,被自行车链条划的。“听说你……不太好。”他说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阿姨打电话说,你总躲着人,连镜子都不敢照。”
铃子低头看着怀里的小橘,它正蜷缩在她掌心睡觉,小爪子微微抽动,像在做梦。“以前……总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她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脸上贴满了别人的表情,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知道。”佐藤哲说。他走到画架前,拿起一支铅笔,在素描纸上画了个小小的铃铛,“你小时候就这样,邻居家的奶奶去世,你明明不懂什么是悲伤,却跟着大人哭了一下午,眼睛肿得像桃子。”
铃子笑了,指尖拂过素描纸上的铃铛,铅笔的纹路有点扎手。“那时候觉得,要是能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就不会被讨厌了。”
“可小铃本来的样子,就很让人喜欢啊。”佐藤哲放下铅笔,目光落在纸箱里的涂鸦上,“会因为猫死了哭鼻子,会把橘子糖分给流浪狗,会偷偷在作业本背面画满小猫——这样的小铃,难道不招人喜欢吗?”
怀里的小橘突然醒了,伸了个懒腰,跳到画架上,用爪子蘸了点黄色的颜料,在铃铛旁边踩了个小脚印。像个圆圆的太阳。
铃子看着那个脚印,突然想起很多事:高中入学典礼那天,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时,心里其实在想“要是能像隔壁班那个女生一样爱笑就好了”;母亲打电话唠叨时,她嘴上敷衍,心里却在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山田失恋时,她递出纸巾的瞬间,其实想说“我也为你难过”。
原来那些面壳从来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是她藏在心底的渴望和歉意,是她不敢说出口的真心,借着别人的表情,偷偷探出了头。
“阿哲哥,”铃子拿起画笔,蘸了点蓝色的颜料,在素描纸上画了片海,“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说,要带我去北海道看海。”
佐藤哲的眼睛亮了亮:“当然记得,你当时说,要在海边画一百只猫。”
铃子笑了,这次她清楚地感觉到嘴角的弧度,感觉到眼角的痣在轻轻跳动。蓝色的颜料在纸上晕开,像片真正的海,小橘踩下的黄色脚印在海里漂浮,像颗不会沉的太阳。
楼下传来父亲的喊声,说午饭做好了。佐藤哲伸手要帮她收拾画具,却被铃子拦住了。“我自己来,”她说,把画笔插进笔筒,“以后都要自己来。”
下楼时,小橘跟在她脚边,一步一摇,像个喝醉了的小老头。母亲正在摆碗筷,父亲坐在餐桌旁看报纸,头条新闻是“旧书店老板捐赠千本漫画给儿童福利院”,旁边配着张照片——穿红雨靴的小女孩正抱着漫画笑,身后站着个戴口罩的男人,帽檐下露出双浅灰色的眼睛。
“这不是山田家的小香吗?”母亲指着照片,“上次她奶奶还来道谢,说你救了小香呢。”
铃子的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她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小橘跳上她的膝盖,蜷缩成一团。佐藤哲递给她一双筷子,筷子上刻着只小猫,是他小时候亲手刻的,送给她当生日礼物,后来被她弄丢了。
“找了好久才找到,”佐藤哲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在旧货市场看见的,摊主说这筷子刻得丑,扔在角落里积灰。”
铃子握紧筷子,指尖触到小猫粗糙的纹路,突然想起便利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想起对面楼女人苍白的脸,想起山田香画布上的红色爪印。那些曾经让她恐惧的、混乱的、属于别人的碎片,此刻都变成了拼图的一部分,拼出个完整的、温暖的世界。
午饭时,母亲说起邻居阿姨的孙子要学画画,问铃子愿不愿意教。放在以前,她大概会敷衍说“没时间”,脸上立刻叠上阿姨失望的表情。但现在,她看着窗外的阳光,看着膝盖上打盹的小橘,笑着说:“好啊,不过我画得不好,只能教他画小猫。”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就红了,低头扒着饭,肩膀轻轻抽动。父亲放下筷子,拍了拍她的背,却在转身时,偷偷抹了把眼睛。佐藤哲看着铃子,嘴角的纹路里藏着笑意,像在说“早就该这样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餐厅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小橘在光斑里打滚,尾巴扫过铃子的脚踝,痒痒的。铃子看着它,突然觉得,那些被面壳覆盖的日子,那些模糊的记忆,那些属于别人的情绪,都像小橘身上的绒毛,轻轻一吹,就飘走了。
而她,终于可以坐在阳光下,看着自己的影子,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市川铃子,会哭,会笑,会画画,会因为一只猫的脚印而觉得幸福。这样的自己,或许不完美,却真实得可爱。
阁楼的天窗还开着,风把白色的窗帘吹得猎猎作响,像在唱一首轻快的歌。画架上的素描纸在风里轻轻晃动,蓝色的海,黄色的太阳,还有那个小小的铃铛,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个未完待续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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