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不听使唤，带着俞知乐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怎么又是它？
这猫看见他走来，却一点没有身为流浪猫该有的警惕性，反倒是傲娇地斜向上四十五度角抬起头，闭上眼，任凭雨水冲刷，十分惬意；又好似精心设计的动作，在等着路过的清澈大学生们给它拍照，在人类的手机里留下它匀称的身材和英俊的侧脸。哟，还会耍帅。这神态和气质，俞知乐莫名有些熟悉，却不晓得这感觉从何而来。
每日都有很多学生举着带有两三个黑孔的奇怪塑料板对着它，在它不禁意间摆出优雅姿势的时候，发出阵阵惊呼。也许是在校园生活久了，它早已意识到自己是明星，只要稍微献/色，即可获得数不尽的食物贡品和无毛两脚兽的疯狂追捧，故而不仅不怕人，还会时不时摆pose吧，包袱够重的。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猫。俞知乐如是想。
他的目光无法从楼下那只猫身上移开，仿佛丢了魂似的。虽然豹豹很臭美，很喜欢“耍大牌”，但架不住是真好看啊。一般人们都会用“可爱”来形容猫，可是俞知乐脑海中崩出来的词却是“好看”。意识到这点，俞知乐自己也稍稍有些震惊。
忽然，豹豹低头抖了抖身上湿透的毛，随即灵巧地一转身，消失在了灌木丛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不过，在离开时，好像。。。朝俞知乐抛了个媚眼？
俞知乐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揉了揉眼睛，猫却已经没影了。猫会对着人单眨一只眼睛么？俞知乐在床边呆了很久。
“俞哥，你看什么呢？”甄棋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没什么，”俞知乐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反复回想着刚才的画面，以及……妙不言教授的眼睛。
他记起来了，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妙不言教授的眼睛是琥珀似的明亮的棕色，在周围的人群中并不常见，而且眼睛里缺少普通人该有的情绪波动。瞳孔的颜色倒是极深，像两潭不见底的古井，看人时，光线似乎不会分散，而是会凝聚成一道锐利的光束，直直地钉在你身上。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像极了猫科动物锁定猎物时的眼神——专注、冷静、且充满了掌控力。上次去他办公室俞知乐就感受到，自己仿佛快要被猎豹生吞活剥，成为眼前人的盘中餐。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用力掐灭。
不可能。太离谱了。建国之后不许成精。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甄棋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抱上了妙教授这条大腿，以后在学校里可以横着走了吧？段正那边的烂摊子，你还管吗？”
“管不了了，”俞知乐摇了摇头，从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抽离出来，“我已经签了转导申请，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妙教授的人了。段正实验室那边，我得尽快把我的东西搬出来。”
说干就干。第二天雨过天晴，俞知乐拿着已经生效的申请表复印件，回到了他曾经奋斗过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段正的实验室里一片愁云惨淡。老板倒台，树倒猢狲散，几个同门正人心惶惶地讨论着是该申请转导还是干脆退学。看到俞知乐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复杂的情绪在其中交织——有敬佩，有嫉妒，也有畏惧。
“俞……俞师兄。”一个研一的小师妹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
“我回来收拾一下我的东西。”俞知乐对她点了点头，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位。
他的东西不多，几本专业书，一个硬盘，还有一些散乱的个人用品。他正把书塞进纸箱，之前那几个联名举报的同学凑了过来。
“知乐，你真是我们的英雄！” “是啊，现在去了妙教授那边，前途无量啊！”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还在坑里的兄弟。”
俞知乐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言。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从一个泥潭跳进了另一个深海，未来是坦途还是绝境，尚未可知。
收拾完东西，他抱着纸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曾经无比厌恶的地方，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相比段正实验室的杂乱无章，妙不言的实验室整洁得过分。它占据了A座顶楼的半个楼层，需要刷专门的门禁卡才能进入。里面没有嘈杂的讨论声，只有服务器风扇的低鸣和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光线明亮，一尘不染。
一个看起来斯文儒雅，却有些精神萎靡的师兄接待了他。
“你就是俞知乐吧？我是林辰，你的师兄。”林辰扶了扶眼镜，笑容温和，但疲惫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审度，“老师交代过了，你的工位在那边，靠窗的位置。这是你的门禁卡和服务器权限密码。”
“谢谢师兄。”俞知乐礼貌地回应。林辰，真是个好名字，是被诅咒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吗？前后鼻音不分的俞知乐在内心暗自调侃。
“我们组的规矩不多，”林辰领着他走向工位，声音平稳地介绍道，“只有三条。第一，每周一上午八点大组会，汇报上周进展和本周计划，不允许迟到。第二，所有实验数据必须备份三次以上，任何由于个人疏忽导致的数据丢失，后果自负。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俞知乐，镜片后黑眼圈缠绕的双眼微微眯起：“禁止任何形式的学术投机。老师对于代码、论文的原创性要求，高到你无法想象。一旦触碰红线，你会被立刻清除出去。”
“清除”这个词，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俞知乐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他忽然想起，昨天妙不言也用过类似“清除蛀虫”、“回收零件”的说法。这个实验室里的人，似乎都习惯了用这种程序化、非人化的词语。
俞知乐在自己的新工位坐下。顶配的曲面显示器，手感绝佳的机械键盘，以及一张能让他随时躺下休息的人体工学椅。这里的硬件条件，比段正的实验室好了不止一百倍。
可当他按照林辰给的密码登录服务器，看到那个名为“神经元形态”的项目文件夹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压力。
文件夹里是海量的文献资料、数以万行的核心代码、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实验数据模型。仅仅是阅读项目背景介绍，就花了他整整一个下午。
让他一个刚入门的新人，在三天内，为这个世界顶尖的科研团队所遇到的难题提出解决方案？
这不是赶驴，也不是用超级计算机，这简直是让一只蚂蚁去撬动地球。
夜幕降临，实验室里依旧灯火通明，除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再无其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八卦，没有闲聊，只有纯粹的、极致的科研。如今的学术圈，90%的人只求混个学位，9.9%的人有一定的科研理想却困于现实的资源匮乏或是能力不够。只有那0.1%的人认真做学术且已经获得了一些能对现实世界产生实质性帮助的成果。俞知乐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与这样的组无缘，没想到研二就遇上了，前路更加变幻莫测到底是福是祸？他想，如果自己不曾闹事，老老实实在段正组里做牛做马，是否就会平安无事地、默默无闻地搞到一张研究生学位，然后找家公司，继续当牛做马，眼睛一闭一睁，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俞知乐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喝了一口冰咖啡，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不管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路是他自己选的。他信奉的从来不是奇迹，而是实打实的拼搏。深吸一口气，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
时间在妙不言的实验室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这里没有白天黑夜，只有永恒亮度的无影灯和服务器永不停歇的嗡鸣。俞知乐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七十二个小时，除了去洗手间，身体就没离开过这张人体工学椅。咖啡因和尼古丁轮番上阵，强行维系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面前的屏幕上，无数代码和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他将妙不言给出的那个算法模块拆解成了上百个细小的逻辑单元，逐一进行压力测试和模拟。进展微乎其微，但并非为零。他像一个最顽固的矿工，在坚硬的岩层中，一点一点地凿出了些许碎屑。
这活儿枯燥、烧脑，且极度消耗心神。然而，对俞知乐而言，这种纯粹的智力搏斗，远比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要轻松得多。
至少，代码不会欺骗他，公式也不会背叛他。
就在他刚刚理清一条新的验证思路时，手机在桌上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让他太阳穴猛地一抽的名字——“母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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