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知乐的大脑被妙不言那句话和窗外的雷声一同炸得嗡嗡作响。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薄薄的申请表，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充满了诱惑与危险的传送门。一时间，他竟分辨不出自己是什么情绪。兴奋？恐惧？还是两者交织的、一种近乎于战栗的眩晕感？
妙教授是最年轻的教授，必定专业水平杠杠的，又才貌兼备，简直是神话一般的存在，多少同学挤破头想进他的实验室，其难度不亚于考上华庆大学本身。可也正因为如此，关于他的传说才显得愈发骇人。甄棋口中那个“比咱导师更变态的导儿”的评价言犹在耳。获得如此成就的人，通常对人有特别高的要求，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难以想象，这个组是什么工作状态，或许是把“996”当成是度假，把实验室当成是永恒的家？
“为什么？”他再次问道，声音有些干涩，像被砂纸磨过，“我不明白。您和我非亲非故，我只是个前途未卜的麻烦精，是整个学院公认的烫手山芋。您完全没必要为了我，把自己卷进这场是非里……”
“谁说我是为了你？”妙不言打断了他，身体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疏离而慵懒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我看上你了”只是俞知乐的幻听。他抬起手，用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指挥一场交响乐。“段正这样的人，是学术界的蛀虫。蛀虫会侵蚀大厦的根基，影响研究环境的稳定，降低整体的科研效率。从最优化的角度来看，清除他是最高效的选择。我只是在做一件符合我逻辑准则的事，与个人情感无关。我会义不容辞站在他对立面。”
他顿了顿，那双清透的琥珀色眼眸里闪过一丝俞知乐看不懂的精光，像捕食者在评估猎物的价值：“而你，恰恰是学术界不可多得的特殊物种。你的坚持，你的勇敢，我很欣赏。在一个充斥着妥协和油滑的环境里，你这种‘不合时宜’的品质，本身就是一种稀缺资源。你的加入必定会给予学术界多一亩的净土。不过有一点我必须阐明：你只不过是我顺手回收的一个还算有用的零件。我不会因为你是被我保下的而给你任何优待。像组里别的师兄师姐一样，你必须做好一颗螺丝钉，在需要你的地方，精准地发挥作用。”
零件……螺丝钉……
这个比喻冰冷、没有人情味，却意外地让俞知乐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地。
他最怕的就是不清不楚的人情债，最怕那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怜悯的施舍。如果妙不言摆出一副“爱才惜才”、“我为你承担了巨大压力”的圣人姿态，他反而会怀疑对方别有所图，会感觉自己欠下了一份永远还不清的恩情。但现在，这种纯粹从“效率”和“功用”出发的逻辑，这种将他物化、工具化的说法，恰好戳中了俞知乐的癖好。
在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教授眼里，他不是一个需要同情的、走投无路的学生，而是一个“有用的工具”。这反倒让他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因为工具的价值在于其本身的功能，而不是摇尾乞怜换来的同情。这意味着，他的专业能力，他那份对科研的赤诚，第一次被一个真正站在顶端的人所认可了。
“我明白了。”俞知乐拿起桌上的笔，不再犹豫。那支沉甸甸的金属笔杆上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镇定下来。他在申请人一栏，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场无声的宣誓。
签完字，他将表格推了回去，抬起头，目光前所未有地坚定：“妙教授，从今天起，请多指教。有什么任务，您尽管吩咐。”
妙不言似乎对他的干脆很满意。他收回表格，随手放进抽屉，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从“慵懒的冰山”切换到了“高效的导师”模式。
“很好。”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一角的巨大白板前。那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逻辑流程图，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每一个符号都像是宇宙深处的星辰，闪烁着智慧却又冰冷的光芒。
“这是我们组目前在攻克的项目，‘基于神经元形态的纳米情感干预机器人’。”他用一种平铺直叙的、不带任何感**彩的语气介绍道，“你见过‘百忧消’么，一种抑郁症的缓解胶囊？人脑中有一种名为血清素的神经递质，当血清素信号传递不足时，人就容易出现情绪低落、兴趣减退、精力不足等抑郁症状。而百忧消的原理，就是通过化学物质来抑制血清素的回收，使更多血清素在突触间隙中停留更久。”
“而我们这个项目，就是要用纳米机器人，以一种物理的方式，代替化学药物的功能。很多患者反映称，百忧消如果有任何一顿忘记吃，就会在一两天内抑郁症复发，产生严重的戒断反应。看过《美丽新世界》吗？”
“唔......好像有看过。但不太记得了。”俞知乐老实回答，他感觉自己的知识储备在这位教授面前，简直就像个刚上幼儿园的孩童。
“那本小说中的政府会给全体公民发放一种叫Soma的完美药物，通过化学方式直接提供愉悦感和幸福感，从而消除一切负面情绪，还不会有副作用。但是是药三分毒，小说世界过于理想了。植入纳米机器人的优点在于一劳永逸，还可以避免药物带来的肝肾损伤等副作用。但这些都是题外话，人脑相关的研究自有生物学系的人做，机器人的硬件设计、材料选择也都是机器人专业在做，我们主管最核心的嵌入式程序开发。这是个超级大的工程，好几个院系在合力推进。”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那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公式海洋中，干脆利落地画了一个圈，“所以，现在说回我们的本职工作。机器人在抵达指定区域，堵住血清素的回收通道之前，需要通过微型传感器高频收集并分析血液中各种化学物质的指标，以确保定位的精准性，这个过程产生的数据量是巨大的。这个模块的逻辑验证陷入了瓶颈，现有模型在模拟高压环境下的神经元突触反应时，数据溢出率高达12%。我给你三天时间，熟悉项目的所有背景资料，然后，给我一份关于这个瓶颈的解决方案报告。”
他侧过头，看着俞知乐，眼神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有问题吗？”
俞知乐看着那圈出来的部分，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仿佛有上万只蚂蚁在上面爬。这难度，别说三天，就是给他三个月，都未必能搞出什么名堂。甄棋说的果然没错，这位教授根本不是在赶驴，他是在把手下的人当成超级计算机来用，而且还是没日没夜运算的那种。
“交给你的只是最基础的一份任务。在研发中我们还会遇到成千上百个这样的问题，甚至比这更复杂的。”教授离开白板，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俞知乐面前，他微微俯下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近在咫尺，压迫感十足，“要是每次都卡脖子一个月，我们得研究到猴年马月？我的实验室，不养闲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刚刚才签下那份“卖身契”，此刻绝不能退缩。那份属于“三有青年”的、该死的胜负欲和理想主义，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被激发了出来。
“没问题。”俞知乐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资料都在内部服务器上，你的权限我马上让助理开通。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妙不言说完，便转过身去，重新面对着那块白板，仿佛俞知乐已经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俞知乐识趣地退出了办公室。当A座701那扇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张签过字的申请表复印件，纸张的边缘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卷曲，恍如隔世。
走廊外，暴雨倾盆。巨大的雷声在头顶炸开，震得整栋楼都仿佛在颤抖。
俞知乐没带伞，索性一头扎进雨幕里，任由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浇灌在他身上，试图让自己混乱的、过度亢奋的头脑冷静下来。
等他**地回到宿舍，用近乎虚脱的力气跌跌撞撞开门时，迎接他的是甄棋一张放大了的、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
“俞哥！你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俞知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有气无力地问。
“你看！”甄棋把手机怼到他面前，屏幕的光亮得刺眼。
屏幕上赫然是华庆大学的官网公告，鲜红的、如同鲜血凝固而成的标题，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关于对计算机学院段正教授启动调查的公告》。
发布时间，十分钟前。
公告内容言简意赅，称校方已收到相关举报材料，高度重视，经初步核实，决定暂停段正的一切教学及管理职务，成立专项调查组进行深入调查。
这则公告如同一颗深水炸弹，在华庆大学的论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帖子以每秒几十楼的速度疯狂刷新着，每一个点击，每一次转发，都像是在为这场风暴添柴加火。
【卧槽！真的假的？段院长被查了？有生之年系列啊！】
【举报人是哪位壮士啊！简直是为民除害！请收下我的膝盖】
【我早就听说他手脚不干净了，压榨学生压得要死，总算有报应了！】
【顶楼上，我师姐就是他学生，博士读了七年了还不给毕业，人快被逼疯了。】
【谁有内幕消息啊？快讲讲！给大佬递茶！】
【楼上的，是段正手下两位学生。一位叫俞知乐，一位叫甄棋。（图片）（图片）】
【哇，这也太帅了吧，右边那个小哥哥，盘靓条顺，从今天起我要做他的小迷妹】
【俞哥，你是我的神！为理想和正义而战的男人最帅！】
......
“这……这怎么可能？”甄棋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俞知乐的胳膊使劲摇晃，“学校居然真的处理了？这么快？我还以为他们会压下去，拖个一年半载的……”
俞知乐看着那则公告，看着论坛里那些狂热的吹捧和赞美，心里却是一片哇凉哇凉。他想起妙不言那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想起他那句“清除蛀虫是最高效的选择”。这一切，显然都在那位年轻教授的计算之内。他甚至精准地预判了学校发布公告的时间。现在学生人群中的舆论走向，显然是正在把他推上神坛。而在教职员工那边，他恐怕已经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除了妙不言这个奇怪的家伙。他微微有些后悔；毕竟搞科研需要安静的环境，曝光太多徒增烦恼。更何况，在这个钟爱“造神”又热衷于“毁神”的社会里，被捧得越高，往往摔得越惨。
自己究竟是跳出了一个火坑，还是跳进了一个更深的、被精心设计好的漩涡？
俞知乐走到窗边，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帘，让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他无意识地向下望去，目光却瞬间凝固了。
宿舍楼下的花坛上，一只浑身被雨水打湿的猫正蹲在那里。它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瓢泼的大雨，反而享受着这甘霖。它专注而优雅地，用粉色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的前爪，一丝不苟地清理着爪缝间的泥水。
是豹豹。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注视，那只猫忽然停下了动作，抬起了头。隔着朦胧的雨帘，那双清透的、如同顶级琉璃般的琥珀色眼眸，穿透了重重雨幕，精准地与楼上的俞知乐对上了视线。
雨声嘈杂，风声呼啸，天地间一片混沌。
华北平原的九月，天气总像个阴晴不定的神经病。去年一滴雨没下，干得土地龟裂，今年却像是要把整个天河的水都倾泻下来。学校的排水系统并不好，路面早就积起了水。花坛好似湖心中的一座孤岛。
那只猫就这么坐在孤岛上静静地看着他。
俞知乐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猛地漏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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