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七年，秋意深浓，嘉禾屿行宫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殿阁深处，守卫远比平日森严，宫人们步履匆匆，面色凝重，不敢多有言语。
直至霜降那夜，狂风骤起，吹得庭院中百年银杏落叶纷飞，如同金色的哀泣。子时三刻，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夜幕，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闷雷滚过天际，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几乎就在雷声炸响的同时，内院那间被严密守护的产房里，传出一声极其痛苦又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得以解脱般的嘶喊，随即，一阵微弱却异常清亮、穿透风雨的婴啼声划破了混乱——
“生了！生了！”守在外间的丫鬟婆子刚松了口气，却猛地被产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噎住了后续的欢呼。
产房内，浓重的血气与一种奇异的、仿佛名贵檀香混着冷冽冰雪的气息交织弥漫，令人心悸。经验老道的稳婆双手剧烈颤抖，几乎托不住手中那刚刚落地的女婴。
那孩子……竟被一层完整的、薄而莹润、泛着淡淡玉色光泽的乳白色胎衣紧紧包裹着，如同裹在一枚巨大而神秘的珍珠之中。更奇的是，她竟不似寻常婴孩那般皱巴巴通红，小脸光洁饱满，肤色白皙，一双眼睛已然睁开，瞳仁极黑极深，宛若两潭湖水，竟异常安静地打量着这个慌乱的世界，没有哭闹，只有方才那一声宣告降临的清啼。
“这……这是……”稳婆声音发颤，面无人色，“老身接生三十年，从未见过……这、这胎衣竟……”她不敢说下去，民间自古视此情形为极大不祥，主大灾厄，甚至关乎国运。
床榻上，虚弱至极的宁和公主已面色苍白如纸，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气息微弱。她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稳婆手中那奇特的婴孩身上时，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一丝极度复杂的神情——有瞬间的茫然，有深切的痛楚，有无法言说的爱怜，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与决绝。
她用尽力气，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过来……把我的孩子……抱过来……”
稳婆战战兢兢地将婴孩抱近。公主伸出虚软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层尚未破裂的胎衣，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混入汗水中。
她看向床边心腹嬷嬷和那位一直如磐石般守在一旁的侯府四爷、以及甲胄未卸的将领许凤藻，眼神交汇间，已是千言万语。
“嬷嬷……”公主的气息越发微弱，“记住……本宫的话……‘夭折’……必须……是‘夭折’……”
她又看向四爷和许凤藻，眼中是最后的恳求与托付：“四爷，许将军…………护她……远离这是非地……让她……平安……”
话未说尽，她的手已无力垂下，眼神开始涣散，唯有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对那孩子最后的、悲凉的笑意。
“殿下！”嬷嬷压抑着悲声低呼。
许凤藻单膝跪地，铁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一响，他低下头，声音沉痛而坚定：“末将……万死不负所托！”
他起身，从稳婆手中接过那依旧安静、裹着奇异胎衣的女婴，用早已准备好的柔软锦缎，极其小心地将她连同那身“玉衣”一同包裹起来，仿佛包裹着一个足以惊天动地的秘密。
窗外，雷声渐息，唯有秋风呜咽，卷着落叶，拍打着窗棂，仿佛在哀悼一个生命的逝去，又似在为一个新生却注定坎坷的命运送行。
江宁府，许家大宅门前，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悄然停下。时任厦门水师参将的许凤藻，虽已奏请致仕，但军旅之气未褪，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他怀中小心翼翼抱着一个裹在锦缎襁褓中的婴孩，那孩子异常安静，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得到通传，许家二爷许文谦——一个身着青衫、颇有几分书卷气的男子——匆匆迎出。见到父亲突然归来，他又是惊喜又是诧异：“父亲，您怎的突然回来了？这孩子是……？”
许凤藻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儿子身后跟出来的儿媳刘氏。刘氏看着那婴孩，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进入书房，屏退左右，许凤藻才将孩子轻轻放在软榻上，沉声道：“文谦，为父此次归来，一是年老体衰，已向朝廷请辞；二来，便是为了这个孩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女乃京中一位极尊贵之人的血脉，因不得已的缘由，无法留在身边。那位贵人于我有救命之恩，临终托付，我必不能负。从今日起，她便是你的女儿，我许家的二房嫡女。”
许文谦和刘氏都惊呆了。凭空多出一个“嫡女”？
“父亲，这……这于礼不合啊！”许文谦急道，“家中已有明璋，这忽然多出一个妹妹，外人问起……”
“便说是你在外任上所生，如今方接回府中！”许凤藻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具体缘由，你们不必多问，知道的越少，对许家越好。只需记住，务必好生抚养她，不得有丝毫怠慢！否则，便是泼天大祸！”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让许文谦夫妇心头一凛。
刘氏忍不住看向那孩子，恰巧那孩子也望向她。忽然，刘氏注意到孩子脖颈处露出的一小片肌肤上，似乎沾着些未洗净的、乳白色的细微残留，不由得想起民间关于“胎衣”的不祥说法，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厌恶与抗拒。但面对威严的公公，她不敢多言，只得低下头，讷讷应了声：“是，儿妇知道了。”
许凤藻又特意去见了夫人，将内情大致告知，再三叮嘱：“这孩子身世非凡，亦甚可怜。我观之眉目清明，非同一般。许家未来，或许还应在她身上。定要护她周全。”
老夫人虽心中惊涛骇浪，但见丈夫如此郑重，便知事关重大，郑重应下：“老爷放心，只要有老身在一日，必不让她受了委屈。”
于是，许家二房便多了一位“自幼体弱，养在外任上”的二小姐，取名明璃。
然而，许凤藻毕竟常年在外，低估了内宅的复杂。他离府静养后，刘氏对这位来历不明、还可能带着“不祥”征兆的“女儿”越发不喜。许文谦虽不敢明着违背父命，但对这个凭空掉下来的、可能带来麻烦的女儿也并无多少疼爱，多是漠视。
唯有老夫人，时常将明璃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呵护有加。明璃便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气氛中，在许家大宅里悄然长大。
时光荏苒，七年一晃而过。
许家后园的学堂里，请来的老秀才正拖着长调讲《千字文》。大爷家的两个儿子、三爷家的二子一女，以及二爷家的嫡子许明璋，都听得昏昏欲睡。
唯有角落里，一个穿着半旧藕荷色衫子的小女孩坐得笔直，眼眸清亮。她是明璃。因刘氏不喜，她的用度甚至不如得脸的丫鬟，但衣衫总是干干净净。
老夫人的话，让她得了在这旁听的资格。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老秀才眯着眼，“这句谁来说说何解？”
堂内一片寂静。许明璋正偷偷在桌子底下玩九连环。
“先生，”一个清嫩的声音响起，“可是说天地初开之时，一片混沌蒙昧的状态？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黄色的，宇宙广阔无边。”
老秀才惊讶地睁开眼，见是明璃，捻须点头：“唔，不错。那你可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又作何解？”
“太阳升落，月亮圆缺。星辰布满在无边的太空中。”明璃答得不假思索。
老秀才来了兴致，一连问了数个问题，甚至超纲问了《论语》中的句子，明璃皆对答如流，不仅释义准确，偶有一两句见解，竟颇有灵性。
堂内其他孩子早已停了小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许明璋撇撇嘴，嘟囔道：“显摆什么。”
下学后，老秀才特意去见了老夫人，感慨道：“老夫人，贵府二房的璃小姐，实乃老朽生平仅见之奇才。诸位小公子读了三年的书，恐不及她听这三月领悟得多。若能好生栽培，将来必不得了。”
老夫人闻言，眼中闪过欣慰与复杂之色，只叹道：“多谢先生告知，老身知道了。”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刘氏耳中。当晚，明璃便被叫到房中。
“跪下！”云氏面色阴沉，“听说你今日在学堂，很出了风头？”
明璃沉默地跪下，垂着眼。
“我告诉你，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兄长才是二房的嫡子，将来的依靠！你显摆那些学问，是想压过你兄长去？让人笑话我二房没规矩？”刘氏越说越气，拿起手边的戒尺便打在明璃的背上。
“让你逞能！让你不知收敛！”
明璃咬着唇，一声不吭，背上火辣辣地疼。她早已习惯。母亲的怒火毫无缘由，却又无处不在。她越是出色，母亲便越是厌憎。
痛楚中，她只是想起祖母今日摸着她头说的一句：“璃儿，聪明是好事，但要藏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岁月忽晚，又越数霜，明璃已是十二岁。
许家表面依旧花团锦簇，老太爷虽静养城外别院，余威犹在。但府内的开销日渐增大，各房的心思也渐渐活络起来。
三爷许文远管着家中一部分田产铺面，近来却总喊入不敷出。三奶奶王氏娘家是商人，时常拿自己的嫁妆贴补，才勉强维持着三房表面的光鲜，但脸色日渐不好看。
这日，老夫人处请安后，众人散去。三爷凑到大爷许文博身边。
“大哥，眼看明璋、明辉他们都大了，这聘礼、嫁妆，哪一样不是钱？父亲如今静养，花费不小，家中进项就那些，你看……”三爷搓着手，一脸为难。
大爷端着茶盏，吹了吹沫子，慢条斯理道：“家中事务一向是你和母亲打理，我怎好插手？”
“大哥您是在官面上的人，见识广，”三爷压低声音，“我听闻……城西那家绸缎庄，今年利润惊人，只是那掌柜的……怕是手脚不干净。您看，是否……”
大爷眼皮微抬：“哦？有这等事？账目可清楚？”
“账目自然是做得漂亮，但细看，总有蛛丝马迹……”三爷意味深长地笑。
“既如此，你便仔细查查。若真有亏空，自然要严办。许家的产业，容不得蛀虫。”大爷放下茶盏，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冷意，“只是，凡事要讲证据，莫要寒了老人的心。”
“弟弟明白，明白！”三爷连连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这一切，都被假山后正帮老夫人寻找走失狸猫的明璃，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抱着猫，悄无声息地退开，心却怦怦直跳。那绸缎庄的掌柜，是祖母陪嫁过来的老人，最是忠心不过。三叔此举……
她抬头，望向祖父静养的别院方向。祖父近年来身体愈发不好，咳嗽旧疾时常复发。
这座看似稳固的宅院，底下暗流涌动，仿佛只等那根最粗的梁柱倒下，便会瞬间倾覆。
明璃抱紧了怀里的猫，那温暖的躯体给她一丝安慰。她快步走向祖母的院子，决定将听到的话，悄悄告诉祖母。
风雪，似乎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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