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璃抱着温顺的狸猫,脚步轻快地穿过抄手游廊,心中却如擂鼓。方才假山后听到的对话,字字句句都透着腌臜。她虽年纪小,但因着常年察言观色,对府中人事自有一套理解。那绸缎庄的刘掌柜,每年都会来给老夫人请安,带些时新料子,说话做事透着股实诚,绝不是三叔口中那等小人。
她心下计较已定,此事必须立刻告知祖母。
寿安堂内,檀香袅袅。老夫人正闭目捻着一串佛珠,听得脚步声,缓缓睁开眼。
“祖母,”明璃将狸猫递给一旁的丫鬟,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压得低低的,“猫儿在假山后寻着了。”
老夫人见她神色有异,不似平常,便挥退了左右:“怎么了?可是吓着了?”
明璃上前一步,跪坐在老夫人脚踏上,将方才在假山后听到的话,一字不落,清晰又小声地复述了一遍。她没有添油加醋,只平铺直叙,甚至模仿了三爷那压低嗓音的语调。
老夫人听着,捻佛珠的手渐渐慢了下来,脸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好,好一个‘仔细查查’,好一个‘莫要寒了老人的心’。”老夫人冷笑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真是我的好儿子,好算计。”
她低头看着明璃,目光变得复杂而欣慰:“璃儿,你做得很好。这话,你告诉祖母便对了,再不可对第三人提起,可知?”
“明璃明白。”小女孩郑重地点点头。
“去吧,今日之事,就当从未听过。”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去小厨房看看今日的茯苓糕做好了没有,给你祖父送些去。”
“是。”明璃乖巧地应下,退了出去。她知道,祖母已有决断。
当日下午,老夫人便称病,召了常来往的大夫入府诊脉。随后,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侧门抬出,径直去了江宁府通判李大人的府邸。李通判的夫人,是老夫人未出五服的堂妹。
隔日,三爷许文远便兴致勃勃地带着两个账房先生,直奔城西绸缎庄。不料,人刚到庄口,便见李通判麾下的一名书办领着两个衙役正好也从马上下来。
那书办笑着拱手:“哟,三爷,巧了。府衙近日核查商税,抽检几家大商铺,恰巧抽到贵府这绸缎庄了。您这是……”
许文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无事,无事,我也是顺路来看看。诸位公办要紧,请,请。”他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哪里还敢提查账之事,眼睁睁看着官家的人进了铺子。
他知道,这是母亲出手了。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经此一事,三房暂时收敛了爪牙,府中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明璃知道,那平静的水面下,暗涌更加湍急了。三叔看祖母和父亲院中人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祖父的病,一日重过一日。
又到一年春日,府中请的西席老先生因家中变故请辞了。老夫人便作主,将家中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送到老太爷昔日一位老同僚周老太公府上附学。
周家是清流书香门第,家风严谨。周老太公致仕前官至翰林院学士,学问极好。附学的除了许家几个孩子,主要便是周家的孙辈。
其中,周老太公的嫡孙周砚白,年长明璃两岁,最是出众。少年一身月白直裰,眉目清朗,举止有度,功课更是每每拔得头筹。
学堂上,先生提问,能跟上周砚白思路的,往往只有坐在最末位的明璃。有时先生未曾讲透的典故,周砚白随口接上,明璃便能立刻领悟,并举一反三。两人时常在功课上暗自较劲,又有些惺惺相惜。
这日放学,忽降春雨。明璃没带伞具,正望着廊外的雨帘发愁,却见周砚白去而复返,将一把油纸伞塞到她手里。
“许妹妹先用吧,我家马车就在前面。”少年声音清润,耳根却微微泛红。
明璃一愣,抬头看他:“这如何使得?”
“无妨的。”周砚白笑了笑,转身便冲入了细雨之中,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明璃握着那柄还带着少年体温的伞,站在原地,雨声淅沥,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此后,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默契。时而交换笔记,时而讨论诗书。周砚白会帮她留意难得的孤本典籍,明璃则会在他练字时,默默磨墨。
一次论及《史记》,周砚白叹道:“读史可知兴替,可见人心。许妹妹见解独到,若非女儿身,将来科场之上,必能蟾宫折桂。”
明璃正低头帮他整理书稿,闻言指尖微微一颤,随即淡然一笑:“周哥哥说笑了。女子读书,不过明理罢了,岂敢奢望其他。”
她语气平静,周砚白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看着眼前少女低垂的眉眼,肤光胜雪,聪慧剔透,却因身份所限,只能困于后宅方寸之地,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怜惜与不平。
“明璃,”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声音郑重,“女子又如何?腹有诗书气自华。你的才学,绝不逊于任何男子。”
明璃抬起头,正对上他真诚而炽热的目光。廊外春光正好,落在少年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光晕。
这一刻,那些来自母亲的白眼、府中的暗流、未来的迷茫,似乎都被这目光短暂地驱散了。一颗种子,在少女心中悄悄埋下。
然而,她很快便清醒过来。他是清贵翰林家的公子,前程似锦。而自己……不过是许家一个不得宠、甚至被视为“不祥”的女儿。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雨停了,周哥哥,该回去了。”
那份刚刚萌芽的、朦胧的好感,被她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藏得比任何秘密都深。这是灰暗生活里唯一照进来的一束光,她不敢轻易触碰,生怕它像泡沫一样碎了。
庆元二十三年冬,老太爷终究没能熬过去。
弥留之际,他将老妻和几个儿子叫到榻前,气息微弱地交代后事。目光最后落在远远站在角落的明璃身上,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老太爷溘然长逝,许家的天,塌了。
府中瞬间缟素一片,哭声震天。老夫人强忍悲痛,主持丧仪,几日间便苍老了十岁。她一生的倚仗,没了。
真正的风雨,此刻才骤然降临。
丧仪还未办完,三爷许文远和三奶奶王氏便以“方便照料母亲”为名,频频出入暖阁,俨然以新任当家自居。
紧接着,三爷带来的心腹管家便开始以“协理丧仪”为由,频密接触账房和库房的人。昔日老太爷得用的几个老人,纷纷被寻了由子排挤。
刘氏气得在房里摔了一套茶具,对着沉默的许文谦哭骂:“你看看!你看看老三!爹尸骨未寒啊!他就这么迫不及待!这家里还有我们二房的立足之地吗?”
许文谦只是唉声叹气,埋头读书,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明璃冷眼看着。她穿着孝服,跪在灵堂角落里,安静地烧着纸钱。火焰跳跃,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
她看见三叔父一边对着吊唁的宾客哭得捶胸顿足,一边给管家使眼色;看见三叔母假惺惺地搀扶着几乎站不稳的祖母,手指却紧紧攥着祖母的胳膊,仿佛生怕她挣脱;看见大哥明璋依旧没心没肺,甚至因守灵枯燥而偷偷打瞌睡。
她也看见,周砚白随周家人来吊唁时,在人群中寻找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担忧和询问。她迅速低下头,避开了。
此刻,任何一丝温暖都足以击溃她强装的镇定。
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老太爷终于落葬。
就在落葬后的第二天,三爷夫妇便彻底撕破了脸皮。但他们的方式,并非简单的强抢,而是更阴狠地利用了“礼法”与“大势”。
三爷直接占了老太爷的外书房,美其名曰“处理父亲身后往来文书,以免延误”。三奶奶王氏则捧着厚厚的账本,一脸“忧戚”地来到病榻前的老夫人处。
“母亲!”王氏未语泪先流,扑倒在榻前,“您可要保重身子啊!如今家里乱成一团,外面那些掌柜、庄头,听说爹去了,都人心惶惶,账目不清,送来的例银也短了数!相公他焦心如焚,日夜核对账目,人都熬瘦了几圈!”
她哭得情真意切,话里却全是刀子:“如今大哥远在任上,二哥……唉,二哥您是知道的,从不理会这些俗务。里里外外,就指着我们文远一个人撑着了!若是再理不清,只怕……只怕许家这基业,就要败在我们这一代手里了!那我们可真是许家的罪人啊!”
老夫人靠在引枕上,面色灰败,剧烈地咳嗽着。她何尝不知这是王氏的鬼话?
“你……”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一阵猛咳。
明璃连忙上前为祖母抚背,目光清冷地看向三叔三婶:“三叔父,三叔母,祖母身子不适,有什么事,可否容后再说?”
“哟,”王氏斜睨着明璃,嗤笑一声,“这哪里轮到你一个丫头片子插嘴?莫不是以为得了老夫人几天青眼,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一边去!”
许文远也不耐烦地挥挥手:“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母亲,今日这事必须掰扯清楚。这家产,不能再这般糊涂下去。儿子也是为了整个许家着想,免得被有心人蛀空了!”
他句句冠冕堂皇,字字逼宫夺权。
老夫人闭上眼睛,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到了极点:“罢了……你们……既如此‘有心’,便……便先管起来吧。只是,凡事……要有分寸,莫要……辱没了你父亲的清名。”
为了保住最后一点体面和可能存在的转圜余地,老夫人做出了退让,只愿他们尚且保有几分“分寸”与些许“清名”。
王氏眼中迅速掠过一丝狂喜,嘴上却愈发恭顺:“母亲放心!儿媳和文远必定殚精竭虑,绝不敢有负父亲和母亲所托!”
她磕了个头,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许家的权柄,易主了。
老夫人坐在榻上,面色灰败,仿佛最后一丝精气神也被抽走了。
窗外,乌云压顶,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直默默站在老夫人身后的明璃,轻轻握住了祖母冰凉颤抖的手。
祖孙二人都知道,许家,彻底变天了。而她们,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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