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黑着,青黛已经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
“公主,该起身了。”她撩开床帐,声音压得很低,“今日要敬茶,不能迟了。”
昭宁其实一夜未眠。
身下是柔软的锦被,枕上是陌生的熏香,房间里每一件陈设都在提醒她——这不是她住了十六年的朝阳殿。她在黑暗中睁着眼,数着更漏,直到窗纸泛白。
“更衣吧。”她坐起身,声音有些哑。
今日要穿的衣裳是早就备好的。不是大红的嫁衣,而是符合公主身份又不过分张扬的宫装——藕荷色遍地金的长袄,配月白绣折枝梅的马面裙。颜色素雅,料子却是内造的云锦,光线下隐隐有流光。
梳妆时,昭宁看着镜中苍白的脸,对青黛说:“胭脂上重些。”
总要有个新妇的样子。
青黛的手艺是宫里练出来的,不多时,镜中人便有了三分颜色。发髻梳成端庄的倾髻,只插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耳边坠一对明珠耳珰。不逾矩,也不**份。
一切收拾妥当,天刚蒙蒙亮。
昭宁带着青黛和两个嬷嬷往正厅走。侯府的清晨很安静,只有洒扫的下人见到她时,慌忙跪地行礼,眼神里带着好奇与探究。
正厅的门开着,里面灯火通明。
昭宁在门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抬脚踏进去。
谢侯爷和夫人已经端坐在上首了。
谢擎穿着一身深紫常服,面容威严,目光锐利。谢夫人则是绛红色对襟长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两人见到昭宁,同时站了起来。
“公主来了。”谢夫人上前两步,想要行礼。
昭宁抢先一步福身:“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
这一拜,她行得很标准,腰弯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卑微,又给足了长辈面子。
谢擎和夫人对视一眼,眼底都闪过一丝复杂。
“公主快请起。”谢夫人亲自来扶,手碰到昭宁手臂时,昭宁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微微发颤——不是激动,是紧张。
“礼不可废。”昭宁坚持行完礼,才直起身,“今日该儿媳给二老敬茶。”
丫鬟早就备好了茶盘。青黛端过来,昭宁接过第一盏茶,走到谢擎面前,双膝跪下,将茶盏举过头顶:
“父亲请用茶。”
谢擎接过茶盏时,手竟然抖了一下,险些洒出茶水。他很快稳住,抿了一口,声音有些干涩:“好……好。公主请起。”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放在茶盘上——是改口礼。
昭宁又端起第二盏茶,跪到谢夫人面前:“母亲请用茶。”
谢夫人接茶的动作更谨慎,几乎是双手捧过去的。她喝了一口,眼圈忽然就红了:“公主……快起来,地上凉。”
她也放了红封,又补充道:“公主嫁入谢家,真是蓬荜生辉。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不习惯的,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母亲说。”
话说得亲热,可那声“母亲”叫得小心翼翼,那句“公主”又提醒着彼此的身份。
昭宁微笑着应下:“谢母亲。”
起身时,她看见谢临风站在厅侧的柱子旁。
他今日穿着一身鸦青色常服,衬得脸色更加冷白。从昭宁进来到现在,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厅外——那里有一株石榴树,五月了,树上已经结了青涩的小果子。
他就那样看着,像是在数那些果子,又像是透过它们,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魂不守舍。
昭宁的心沉了沉,但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笑容。
谢夫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儿子的失态,干咳一声,笑着打圆场:“临风这孩子,从小在军营里野惯了,性子冷,不会说话。公主多担待,往后日子长了,熟了就好了。”
这话听起来是劝和,可昭宁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就是这样,你习惯了就好。
“母亲言重了。”昭宁轻声说,“驸马是国之栋梁,性子沉稳是应当的。”
谢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早膳摆在了偏厅。
八仙桌,谢擎和夫人坐上首,昭宁和谢临风分坐两侧。菜色很丰盛,水晶虾饺、鸡丝粥、桂花糕、各色小菜摆了满桌。
昭宁坐下时,谢临风才像是终于回过神,在她对面落了座。
距离很近,近到昭宁能看清他眼底淡淡的青黑——他昨夜,大概也没睡好。
丫鬟开始布菜。
昭宁安静地吃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对面。
谢临风吃得很慢,几乎不说话。谢夫人给他夹了一个虾饺,他咬了一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将那虾饺放在一旁的小碟里。
昭宁瞥了一眼——虾饺里夹着细碎的葱花。
他不吃葱。
她记下了。
接着,她看见他左手执勺时,虎口处露出一道疤。疤痕很深,呈暗红色,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在那里。看形状,应该是刀伤,而且有些年头了。
战场留下的。
她想起宫人们说起他的战功时,那种又敬又畏的语气。十八岁第一次上战场,就带着三百轻骑突袭敌营,烧了粮草。那一战,他左手虎口被敌将的刀划开,深可见骨,可他愣是没松手,反手一刀取了对方性命。
那时她在宫里听这些传闻,觉得是话本里的英雄。现在英雄坐在对面,手上带着疤,眼里却没有光。
一顿早膳,吃得寂静无声。
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谢擎偶尔问几句军务,谢临风简短回答。说的都是“北境防务已重新部署”“粮草三日后可到”之类的话。他全程没有看昭宁一眼,甚至当谢夫人试图把话题往新婚夫妇身上引时,他也只是淡淡“嗯”一声,便没了下文。
昭宁也不说话,安静地吃自己的。
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公主的仪态刻在骨子里,哪怕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也要云淡风轻。
终于,早膳用毕。
谢擎起身:“我去书房。”
谢夫人也说要去处理府务。
转眼间,偏厅里只剩下昭宁和谢临风。
气氛比刚才更僵。
昭宁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眼看着对面的人。
谢临风也吃完了,但他没有动,目光又飘向了窗外。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驸马。”昭宁轻声开口。
谢临风像是没听见。
“谢临风。”她提高了些声音。
他这才转回头,眼神有些空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拽回来:“公主有事?”
“今日……可有什么安排?”她问得委婉。
其实想问的是,你可愿陪我熟悉熟悉侯府?可愿与我说说话?哪怕只是走个形式。
谢临风沉默片刻,说:“军中有事,要去一趟。”
又是军务。
昭宁的手指在桌下蜷了蜷,面上却笑了:“那驸马去忙吧。”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她,径直离开了偏厅。
脚步声远去,昭宁还坐在那里。青黛上前来扶她,小声说:“公主,咱们也回去吧。”
回到东院,昭宁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从宫里带出来的陪嫁嬷嬷——姓赵,在宫中伺候了三十年,最是沉稳。
“嬷嬷,”昭宁坐在窗边的榻上,看着院子里那棵开花的玉兰,“你在府里这几日,可打听到什么?”
赵嬷嬷犹豫了一下。
“但说无妨。”
“老奴打听过了,”赵嬷嬷压低声音,“世子爷平日里……除了去军营,就是在书房。偶尔会出府,但去了哪儿,没人敢问。”
“喜好呢?他喜欢什么?”
“这个……”赵嬷嬷面露难色,“府里的下人说,世子爷不爱玩乐,不喜宴饮,除了练兵、看书,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昭宁的手指轻轻敲着榻几。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喜好呢?
除非他的喜好,是不能对人言的。或者……他所有的喜好,都与另一个人有关。
她想起昨夜他离开时决绝的背影,想起今早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想起他手上那道疤——那道在战场上留下的、代表荣耀的疤。
可此刻,她忽然觉得,那疤也许不只代表荣耀。
还代表一道鸿沟,隔在她和他之间。
隔在养在深宫的公主,和血火里拼杀出来的将军之间。
隔在她对婚姻的憧憬,和他心里那个“不能言说”之间。
“嬷嬷,”昭宁忽然问,“你说,一个人心里装着另一个人时,是什么样子?”
赵嬷嬷吓了一跳:“公主……”
“是不是就像他那样?”昭宁自顾自说下去,“人在你面前,心在别处。你看他的眼睛,里面映不出你的影子。”
“公主,您千万别这么想。”赵嬷嬷急道,“日子还长,世子爷只是性子冷,等熟悉了……”
“等熟悉了,就会好吗?”昭宁打断她,笑了,笑容有些苍凉,“嬷嬷,我不是三岁孩童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阳光正好,玉兰花开得洁白如雪。侯府的下人们来来往往,各司其职,一切都井然有序。
这是她的新家。
有一个对她恭敬又疏离的公公,一个小心翼翼讨好她的婆婆,和一个……心里根本没有她的夫君。
“公主,”赵嬷嬷小心翼翼地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昭宁看着窗外,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她说,“我是谢家的儿媳,是谢临风的妻子。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下去。”
“可是……”
“没有可是。”昭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青黛,去把府里的账册拿来。母亲不是说让我熟悉府务吗?那就从今日开始。”
“嬷嬷,你去打听清楚,府里各房的关系,下人们的背景。我要知道,我住的这个地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
“至于驸马……”
她顿了顿,看向谢临风离开的方向。
“他喜欢看书,就去打听他常看什么书。他常去军营,就准备些军营用得上的东西——伤药、护膝,什么的。他不吃葱蒜,交代小厨房,以后他爱吃的菜,都不放。”
一项项吩咐下去,条理清晰。
赵嬷嬷和青黛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心疼,也看到了欣慰。
她们的公主,没有被第一夜的冷待击垮。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走近那个冷漠的夫君,走近这座陌生的侯府。
哪怕前路艰难,哪怕希望渺茫。
她也要试一试。
因为她是李昭宁。
是大周的朝阳公主,是宁可站着输,也不肯跪着哭的李昭宁。
窗外,有风吹过,玉兰花轻轻摇曳。
昭宁站在光里,背脊挺得笔直。
像一株刚刚移栽的树,努力把根扎进新的土壤,哪怕知道这片土地,也许并不欢迎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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