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傍晚时还晴空万里,入夜后忽然起了风。乌云从西北角压过来,层层叠叠,把月亮和星星都吞没了。亥时刚过,第一道闪电劈开天际,紧接着雷声滚滚而来,像天神的战车碾过苍穹。
昭宁坐在东院的书房里,对着一本摊开的账册。
嫁入侯府一个月,她已渐渐摸清了这座府邸的脉络。谢家世代将门,府务不算繁杂,但规矩森严。谢夫人有意让她接手,每日都会送些账目过来,她看得仔细,偶尔提出些疑问,谢夫人都一一解答——恭敬又疏离,像对待一位需要讨好的贵客。
窗外,雨开始下了。
起初是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窗纸,很快变成瓢泼之势。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在青石板上砸出密集的水花。雷声一个接一个,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昭宁揉了揉眉心,正要唤青黛添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公主。”是守院的小厮,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世子爷方才急匆匆出府了,说……说军营有急事。”
昭宁的手顿了顿。
这么晚,这么大的雨,军营有急事?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语气平静。
小厮的脚步声远去。昭宁放下笔,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狂风裹着雨丝扑进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她看见院门口灯笼摇曳的光晕里,一个身影翻身上马——是谢临风。
他没穿甲胄。
甚至没穿朝服。
只披着一件墨蓝色的家常直裰,连蓑衣都没披,就这么冲进了雨幕里。马蹄踏过积水,溅起一片水光,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他策马而去的背影。
挺拔,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昭宁站在窗前,看了很久。雨水打湿了她的袖口,冰凉一片。她想起这一个月来——
他依然宿在书房,偶尔回东院用膳,也总是沉默。她试着与他说话,问军营的事,问他爱看的书,他回答得简短又敷衍。谢夫人明里暗里催促,说“公主该多与临风亲近”,可她不知该如何亲近一个心里筑着高墙的人。
今夜,这堵墙在她面前,轰然倒塌。
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另一个“急事”。
“青黛。”昭宁关上窗,转过身。
“奴婢在。”
“去把陈侍卫叫来。”
陈恪是她的心腹侍卫,从宫里带出来的,身手好,人也机警。不多时,他一身劲装出现在书房外,身上还带着水汽。
“公主有何吩咐?”
昭宁看着他,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悄悄跟着驸马,看他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记住,别让他发现。”
陈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垂首:“是。”
“还有,”昭宁补充,“若……若见到什么不该见的,回来如实禀报,不必隐瞒。”
“属下明白。”
陈恪转身没入雨夜。昭宁重新坐回书案前,账册上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了。她盯着跳跃的烛火,听着窗外的雨声雷声,心里一片空茫。
不该让人跟去的。
她知道。
夫妻之间,最忌猜疑,最忌窥探。母后说过,有些事,知道了比不知道更难受。
可她忍不住。
这一个月来,那些细碎的疑点像雪片一样堆积在心里——
他偶尔失神的眼睛。
他身上若有若无的、不属于侯府的淡香。
他书房抽屉里,那方绣着兰草的帕子(她无意中瞥见过一次,针脚细密,不像出自府中绣娘之手)。
还有此刻,这场暴雨,这次“急事”。
她需要一个答案。
哪怕这个答案,会让她更难堪。
时间在雷雨声中缓慢爬行。
昭宁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烛火燃了半截,烛泪堆成小山。青黛进来添了两次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很轻,带着水渍的湿意。
“公主。”陈恪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昭宁的心猛地一跳:“进来。”
陈恪推门而入,一身黑衣湿透了,发梢还在滴水。他单膝跪地,垂着头:“公主,属下……跟到了。”
“说。”
“驸马骑马出了侯府,一路往西,进了梧桐巷。”陈恪的声音很稳,但昭宁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梧桐巷第三户院子,是个独门小院。驸马……直接推门进去了,像是很熟。”
昭宁的手指蜷进掌心:“然后呢?”
“属下在墙外守了一刻钟。”陈恪顿了顿,“听见……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声音。后来雨小了,属下寻了个角落,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院子的正房里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陈恪的声音更低了,“一男一女,女子……靠在男子肩上。”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雨声,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呜咽。
昭宁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烛光照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失神,那些疏离,那些深夜的“军务”,都有了答案。
不是什么性子冷,不是不善言辞。
是心里,早就住了人。
她忽然想起大婚那夜,他醉醺醺地不肯进房,嘴里喃喃的“不去”。想起敬茶时他望着石榴树的眼神。想起这一个月来,每一次她试图靠近时,他下意识的后退。
不是因为她不好。
是因为她不是那个人。
“公主……”陈恪抬头,眼中满是担忧。
昭宁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换身干衣裳,今晚的事……”
“属下明白,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陈恪退下后,书房里又只剩下昭宁一人。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雨已经快停了,只剩檐角滴滴答答的水声。夜空被洗过,露出几颗稀疏的星子,冷冷地闪着光。
院子里那棵玉兰,被风雨打落了一地花瓣。洁白的花瓣沾着泥水,躺在青石板上,像褪色的梦。
“什么时辰了?”她轻声问。
候在外间的青黛忙答:“子时三刻了。”
子时三刻。
她的新婚夫君,在这样一个雨夜,去了另一个女子的院子。
那个女子是谁?他们认识多久了?他是不是……也曾那样温柔地看过她?是不是也曾为她挑过盖头,饮过合卺酒?
昭宁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这一个月来的小心翼翼,她的试探,她的努力,都成了笑话。
“熄灯吧。”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公主……”青黛的声音带了哭腔。
“我说,熄灯。”
青黛不敢再劝,默默吹灭了书房里的蜡烛。只有窗外的星光照进来,勉强勾勒出屋中陈设的轮廓。
昭宁没有回卧房。
她在书房的榻上坐下,抱着膝盖,看向窗外。
雨后的夜晚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她想哭,可眼睛干涩得发疼。她想砸东西,想冲出去质问,想回宫告诉父皇母后——
可然后呢?
皇室颜面,谢家满门,她这一个月来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静。
全都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马蹄声。
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
接着是脚步声,停在书房外。谢临风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带着雨夜的湿冷:“公主歇下了?”
守夜的小厮低声答:“是,公主亥时末就歇下了。”
门外沉默了片刻。
“知道了。”
脚步声远去,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他连来看一眼,都不愿。
昭宁在黑暗中闭上眼,忽然笑了。
笑自己傻,笑自己天真,笑自己居然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今夜回来,会来解释,会说“公主你听我说”。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满室的黑暗,和窗外渐渐沥干的雨水。
天快亮时,青黛悄悄进来,发现昭宁还坐在榻上,睁着眼,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
“公主……”青黛的眼泪掉下来,“您一夜没睡?”
昭宁转过头,看着青黛,眼神很空。
“青黛,”她轻声说,“去查查,梧桐巷第三户院子,住的是什么人。”
“公主,您这是……”
“去查。”昭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知道,是谁。”
青黛咬着唇,重重点头:“是。”
晨光一点点漫进书房,驱散了黑暗。
昭宁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可眼睛却异常清明。
没有泪,没有怒。
只有一片冰冷的、破晓前的寂静。
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长发。
动作很慢,很稳。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像是昨夜只是一场梦。
可她知道,不是梦。
那个城西的小院,那个窗纸上的剪影,那个靠在他肩上的女子——
都是真的。
而她李昭宁,大周的朝阳公主,谢临风明媒正娶的妻子,从今往后,都要活在这个真相的阴影里。
梳好发,换上衣裳,她推开书房的门。
雨后清晨的空气清冽干净,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玉兰树湿漉漉的,残存的花瓣上挂着水珠,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光。
昭宁站在廊下,望着这座侯府,望着这个她以为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然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青黛。”
“奴婢在。”
“传早膳吧。”她说,声音平静如常,“今日,还要看账册。”
阳光落下来,照在她挺直的脊背上。
像是什么都没变。
可有些东西,在昨夜那场暴雨里,已经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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