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五年春,上京城南,醉仙楼。
夜色如墨,华灯初上,楼内笙歌鼎沸,觥筹交错,暖香混着酒气弥漫开来,熏得人骨软筋酥。台上舞姬广袖翻飞,如蝶翩跹,却不及座中一人夺目。
角落屏风后,一人素衣胜雪,纤指执箫,轻抵唇畔。
箫声起,似寒潭孤鹤低唳,又似月下松涛轻涌。声声幽咽,如诉如慕,穿透喧嚣宴乐,直抵人心。
满堂宾客渐次静下,皆循声望去,只见屏风后一道清瘦身影,半遮素纱,唯露一双眉眼,澄澈如秋水,却深藏冷冽寒星。
师岫白垂眸吹箫,心似古井无波。
他知道,萧向聿在看着。
二楼雅阁,珠帘半卷。一人玄衣墨冠,斜倚阑干,指尖轻扣杯沿,目光如鹰隼,倏然定在那支青玉箫上——
箫身剔透,尾端一点赤纹如血,正是昔日太傅师无虞从不离身的“鹤唳”。
萧向聿指节猝然收紧,杯中酒液微漾。
“此何人?”声线低沉,淬着寒刃般的威压。
身后侍从躬身:“回王爷,是醉仙楼新来的清倌人,名唤乌虞。箫艺一绝,但素纱遮面,鲜少以真面目示人。”
萧向聿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乌虞……无虞?倒是趣致。”
眼底却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流光。鹤唳箫既现,师家那步亡棋,终究是按捺不住了么?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满堂寂然片刻,旋即爆出喝彩。师岫白起身敛衽,姿态谦卑,眸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二楼雅阁——
正撞入那道深不见底的注视。
他心头一凛,旋即垂眸,唇边却弯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萧怀乔,你果然认出来了。
半月前,上京,醉仙楼。
师岫白孤身独往,以家传玉佩为凭,求见幕后之主谢九。
昏暗密室内,烛火摇曳。师岫白将一枚染血的玄羽令牌与一支乌金短箭置于案上,声冷如铁:“我要入摄政王府,成为萧向聿的枕边人。”
谢九把玩着令牌,鹰目审视着他:“师公子可知,此为与虎谋皮?萧向聿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师岫白唇角牵起一丝冰冷笑意:“师家十七口皆赴黄泉,我早已身处地狱。何惧深渊?”
他取出腰间青玉箫:“此箫名‘鹤唳’,乃家父遗物。我以此曲为阶,叩开地狱之门。”
而这今日醉仙楼夜宴,便是他精心布下的局。他要萧向聿亲眼看见这支箫,要他自己走入这场棋局。
箫声再起,师岫白指尖轻颤,奏的是一曲《长相思》。音调婉转缠绵,如情人间低语呢喃,又似离人夜半泣诉。他眸光流转,似有若无地望向二楼,眼波潋滟,欲语还休。一曲既终,他却不立即退下,反而轻移莲步,至堂中微微一福,素手轻抬,将面纱稍稍拉下半分,露出精致下颌与一抹似笑非笑的唇瓣。
萧向聿持杯的手顿住,眼底暗潮汹涌。
又一曲起,师岫白改执琵琶,轻拢慢捻,声声切切,似莺语花底,又似幽咽流泉。他身姿柔婉,偶尔抬眼,目光如丝,缠绕席间,最终落定二楼雅阁。那双眸子,清澈中含愁带怨,温婉中藏着若有似无的挑逗,教人想起江南烟雨,又似暗藏锋芒。
萧向聿忽的放下酒杯,对身后侍从低语几句。
侍从领命而下,片刻后,醉仙楼管事匆匆上台,在师岫白耳边轻言:“乌虞公子,王爷有请。”
师岫白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飞起一抹红霞,似惶恐似羞涩,低声道:“王爷相召,奴家岂敢不从。”
雅阁内熏香馥郁,陈设奢华。萧向聿屏退左右,独留师岫白一人。
“近前些。”声线慵懒,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师岫白垂首近前,素纱微动,露出纤细脖颈。萧向聿忽的伸手,指尖掠过他耳际,摘下面纱——
一张清俊容颜暴露在烛光下,肤色白皙,眉眼如画,唇色淡绯,唯有一双眸子冷如寒星,仿佛蕴着无尽哀恸。
萧向聿眸光一暗:“果然绝色。”指尖却有意无意,擦过他握箫的指节。
师岫白适时露出惶惑神色,后退半步,衣领微松,露出一段如玉锁骨:“王爷恕罪……”
“何罪之有?”萧向聿逼近一步,指尖挑起他下颌,“这般才貌,沦落风尘,岂不可惜?尤其这箫……吹得甚好。”
师岫白垂眸,长睫轻颤,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更显脆弱堪怜:“奴家命薄,不敢妄求。”
“若本王许你锦绣前程呢?”萧向聿指尖滑过他唇角,语气玩味,“入我王府,专司音律,可好?”
师岫白心头剧震,面上却愈显柔顺。他微微抬眼,眸光如水,欲拒还迎:“王爷厚爱,奴家……惶恐。只是奴家卑贱之躯,岂敢玷污王府清誉?”
“本王说你可,你便可。”萧向聿目光灼灼,手指摩挲他唇角,“三日后,本王在府中设宴,你再来献艺。若合我意,便留你下来。”
师岫白跪拜谢恩,袖中手指紧握,指尖几乎掐入掌心。萧向聿的目光如实质般烙在他背上——那是一种猎手审视落入网中猎物的玩味。他需要更多接触,更多机会。
萧向聿此举,正合他意。
三日后,摄政王府夜宴。
师岫白一袭月白长袍,广袖流云,更衬得腰身纤细,举止翩然。他知今夜至关重要,故格外用心。不仅吹奏箫曲,更应景作诗,挥毫泼墨,字迹清隽飘逸,诗才敏捷,引得满座皆惊。
席间,他目光屡次与萧向聿相接,每次皆迅速避开,颊生红晕,似羞似怯。一曲《凤求凰》更是弹得缠绵悱恻,指尖在琴弦上跳跃,目光却不时飘向主座,秋波暗送。
萧向聿持杯的手始终未动,目光却越发深沉。
宴至半酣,师岫白借故离席,至后院荷塘畔佯装醒酒。月色如水,映得他身形单薄,衣袂飘飘,似欲乘风归去。
果然,不过片刻,身后脚步声起。
“夜深露重,在此做甚?”
师岫白慌忙回身,见是萧向聿,立即垂首:“王爷恕罪,奴家多饮了几杯,出来醒醒酒。”
萧向聿走近,解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肩头:“既知酒量浅,便该少饮。”
师岫白受宠若惊,手指轻颤着抚过氅上刺绣,眸光含水:“王爷如此厚待,奴家感激涕零,无以回报。”
“何以回报?”萧向聿忽的俯身,气息拂过他耳际,“本王倒有一策。”
师岫白心跳如鼓,却强自镇定:“王爷请讲。”
“入我王府,常伴本王身侧。”萧向聿指尖掠过他鬓角,“不必再回那烟花之地。”
师岫白适时抬眸,眼中泪光盈盈:“王爷此话,可当真?”
“本王从无虚言。”萧向聿凝视他良久,忽道,“但你须应我一事。”
“王爷请讲。”
“取下面具,以真面目示我。”萧向聿声音低沉,“既入王府,当坦诚相待。”
师岫白心中一震,面上却柔顺应下。他缓缓取下面纱,露出完整容颜。烛光下,这张脸清俊绝伦,却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更显脆弱堪怜。
萧向聿目光深邃,指尖抚过他面颊:“果然,绝色无双。”
却忽然倾身,薄唇近乎贴上他耳廓,低语如叹:“只是,我还是更想看到你真正的模样啊,师、岫、白。”
师岫白心里一惊,登时警铃大作,却很快适时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恨意。再抬眼时,已是柔情似水:“蒙王爷不弃,奴家愿追随左右。”
那人却淡淡嗤笑,转身而去。
三日后,摄政王府张灯结彩,迎新人入府。
师岫白一袭红衣,坐于新房之中。耳边依稀回荡着日间众人的窃窃私语:
“王爷竟真纳了个男宠入府……”
“听说还是醉仙楼出来的清倌人……”
“王爷向来不近男女之色,此番倒是破例了……”
“区区一个伶人,到底是何种手段,能把王爷迷得神魂颠倒,不管不顾退了相府千金的婚约,要娶作正妃……”
他握紧袖中匕首,心绪翻涌。
一年前那个血夜再度浮现眼前:梨庭盛放,却被鲜血染红。父亲被长枪钉死在梨树下,母亲颈断身亡,幼妹胸插乌金箭……
十七具尸身横陈,师府百年清誉尽化焦土。
而所有证据,皆指向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向聿。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从此,帝师师岫白葬身火海,世间只余复仇厉鬼师无虞。
门扉轻响,萧向聿步入新房。
他一身喜服,更显身姿挺拔。烛光下,面容俊美如铸,眸光却深沉难测。
“久等了。”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酒意。
师岫白垂首,做出羞涩姿态:“王爷。”
萧向聿走近,指尖挑起他下颌:“今日起,你便是本王的人。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好处。”
师岫白适时抬眸,眼波流转:“奴家既入王府,自当尽心侍奉王爷。”
萧向聿凝视他良久,忽的轻笑:“好一个尽心侍奉。”
他俯身,气息拂过师岫白耳际:“但愿你说到做到。”
师岫白背脊生寒,却强作柔顺:“王爷……”
忽的,窗外传来细微响动。萧向聿眸光一凛,迅疾吹熄烛火。
黑暗中,师岫白感觉一只大手捂住自己口鼻,萧向聿的声音在耳畔低响:“别出声。”
片刻后,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萧向聿松开手,重新点燃烛火。
师岫白适时露出惊慌神色:“王爷,方才那是……”
“无碍。”萧向聿目光深沉,“王府之中,难免有些宵小之辈。”
他忽的俯身,将师岫白打横抱起。
师岫白惊呼一声,下意识揽住他脖颈。
萧向聿将他放在榻上,指尖掠过他衣襟:“既入王府,便该知晓本王的规矩。”
师岫白心跳如雷,袖中匕首几乎出鞘。
却见萧向聿只是为他掖好被角,转身欲走。
“王爷?”师岫白适时唤住他,声音带着几分委屈,“不留下吗?”
萧向聿回身,烛光下神色难辨:“来日方长。”
门扉轻合,室内只余师岫白一人。
他独坐黑暗中,心绪翻涌。萧向聿究竟意欲何为?既纳他入府,却又不行夫妻之实。莫非另有图谋?
他攥紧袖中令牌,指甲深掐入掌。
无论萧向聿玩弄何种手段,他必取其性命,以祭亲人在天之灵。
翌日清晨,师岫白被传至书房。
萧向聿一袭墨色常服,临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
“昨夜睡得可好?”他未回头,声线平淡。
师岫白垂首:“劳王爷挂心,尚好。”
萧向聿转身,目光锐利如刀:“师无虞,可还认得本王么?”
师岫白心头剧震,面上却强作镇定:“王爷莫不是记错了,这师无虞是谁,奴家不懂。”
“不懂?”萧向聿轻笑,指尖掠过他颈侧,“这般纤细脖颈,本王稍用力,便可折断。”
师岫白背脊生寒,却昂首直视:“王爷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杀你?”萧向聿忽的凑近,气息拂过他耳际,“本王舍不得。”
他退后一步,笑意玩味:“师岫白啊师岫白,本王倒是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即日起,你便是本王侍墨书童。记住,安分守己,否则……”
未尽之语中威胁昭然。
下一刻,他骤然出手抚上眼前人素白脸颊,顷刻之间便揭下一层极薄的假面。
萧向聿他,竟是这般轻易看穿了他的易容。
师岫白眼底恨意翻涌却奈何不得,只能死死咬住唇瓣,掌心掐得通红。
“太傅,真是……别来无恙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