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刘伯温“忧愤而终”的消息所带来的震撼与悲凉，如同阴云笼罩了数日。
云靖虽在石凌的开导下渐复平静，但心底那根刺，却并非轻易能拔除。
他时常独坐海边礁石，望着茫茫西方，沉默的时间比往日更久。
石凌知他心结，也不多言，只是每日依旧乐观地打理生活，或与岛上孩童说些中原旧事，引得笑声阵阵，试图以这尘世的烟火气，慢慢驱散云靖眉宇间的郁结。
这日午后，云靖正推着石凌的轮椅，在岛南一片僻静的白沙滩上散步，任由温凉的海水漫过脚踝。
海天一色，鸥鸟翔集，本是一派祥和。
忽见一艘不大的帆船缓缓靠近，并非平日所见的商船样式。
船上下来一人，青衫布履，身形清瘦，头上戴着宽檐箬帽，遮住了大半面容，正与闻讯赶去的岛民阿水说着什么。
云靖目光扫过，本未在意，海外孤岛，偶有迷航或好奇的旅人造访，也是常事。
然而，当那青衫人似询问完毕，抬头望向岛内，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沙滩，与云靖遥遥相对时，两人俱是猛地一震！
纵然隔着一段距离，纵然对方帽檐压低，但那身形，那气度，尤其是那双深邃睿智、此刻却写满无比惊愕的眼睛……
云靖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视！
那青衫人亦是浑身剧震，下意识地向前疾走几步，竟忘了脚下海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他猛地摘掉箬帽，露出那张云靖熟悉至极、此刻却饱经风霜、满是难以置信的脸庞！
“三……三弟？!” 声音干涩颤抖，带着巨大的惊疑和狂喜，穿透海风传来。
不是刘伯温，又是谁？！
“二……二哥？！”云靖失声惊呼，声音亦是发颤。
他松开轮椅，几乎是踉跄着踏着海水奔过去！
石凌亦是目瞪口呆，震惊万分地看着那本应“忧愤而终”的故人赫然出现在眼前。
两人在浅滩中相遇，四手紧紧相握，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微颤和掌心的冷汗。
“二哥！真的是你？！你……你不是……”
云靖上下打量着刘伯温，虽清瘦了些，但精神矍铄，哪有一丝病逝之人的模样？
刘伯温亦是激动不已，用力拍着云靖的手臂，眼眶微红，声音哽咽：“苍天垂怜！苍天垂怜啊！我本以为……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没想到……没想到竟在此处重逢！人生何处不相逢，古人诚不我欺！”
激动稍平，云靖急忙将刘伯温引至岸上，与石凌相见，又是一番唏嘘慨叹。
坐在干燥的沙滩上，云靖仍是满腹疑窦，看着活生生的刘伯温，忍不住问道：“二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中原传闻，你已……还有胡惟庸、蓝玉他们……”
刘伯温捋了捋微湿的胡须，眼中闪过一抹复杂难言的神色，随即却化作一丝揶揄的苦笑，看着云靖：“三弟，何必如此惊讶？莫非只许你云靖金蝉脱壳、假死遁世，就不许我刘伯温效仿一番，来个瞒天过海、潜身缩首吗？”
云靖一怔，顿时哑然。
刘伯温看着云靖，忽然低声道：“若……若你当年未走……”
“我若未走，”云靖打断他，嘴角扯出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那名单上，云靖二字，定然排在前面。或许，还能替他们省去许多罗织罪名的麻烦……前朝余孽，心怀异志，多么现成的理由。”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却让刘伯温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是啊，以云靖的身份和功勋，以皇帝那日益深重的猜忌，他的结局只会比那些人更惨烈数倍。
所谓的“同归于尽”，竟阴差阳错地成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退路。
“他……终究是变成了这样。”
刘伯温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看到了应天城中那场无止无休的血雨腥风，“当年在濠州，他说要带兄弟们打下一个太平天下，让百姓再也不受战乱之苦……可如今，太平天下有了，他却成了兄弟们最大的苦难。”
是为了巩固权力？是为了给子孙扫清障碍？还是那深植于骨髓的多疑，早已扭曲了最初的情谊和理想？
云靖想不明白，也不必再明白了。
一阵海风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却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来自遥远中原的、无形却浓郁的血腥味。
刘伯温看着云靖寂寥的侧影，低声道：“三弟，你后悔吗？”
“后悔？”云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后悔。只是……有些难过。”
为那段逝去的兄弟情谊，为那些枉死的故人，也为那个最终被困在龙椅上、变成了孤家寡人、双手沾满旧日兄弟鲜血的结义大哥。
刘伯温收敛笑意，叹道：“朝廷如今已是惊涛骇浪，漩涡中心。陛下……心性大变，猜忌日深。胡惟庸案不过是个开端，其后牵连之广，杀戮之酷，实难尽述。蓝玉……唉，更是惨烈。我若再不抽身，迟早亦是案上鱼肉。那般‘忧愤而终’的结局，于陛下，于朝廷，于天下人，都算是个说得过去的交代，也全了我最后一点体面。”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云靖和石凌都能想象其中凶险与决绝。
那是一场需要精密算计、胆大心细的豪赌，赌的是帝王的多疑，也是自己的生路。
“那……二哥如今作何打算？怎会飘洋过海，来到此处？”云靖又问。
刘伯温放眼望向碧波万顷的大海，眼中露出一种云靖从未见过的、疏朗而向往的神情：“宦海浮沉半生，算计人心，如履薄冰，早已倦了。如今脱身出来，忽觉天地广阔。当年你曾说欲寻海外孤岛了此余生，我那时便心有所动。如今既然‘死’了，正好无牵无挂。便想着造一叶扁舟，学那海上鸥鹭，随心所欲，看看这浩渺烟波之外，究竟是何世界。未曾想，机缘巧合，竟第一个便寻到了你这处桃源。”
他的语气轻松而豁达，仿佛真的卸下了千斤重担，成了一个纯粹的漫游者。
刘伯温望向那片吞噬了无数消息也隔绝了纷扰的浩瀚海洋。
“这海岛很好，”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云靖说，“清静。外面的血雨腥风，再也吹不进来了。”
云靖看着眼前的刘伯温，忽然觉得，这位昔年算无遗策、运筹帷幄的谋士，此刻才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
心中积郁多日的阴霾，因这意外重逢和二哥的豁达，顷刻间散去了大半。
“好！好！好！”
云靖连说三个好字，胸中块垒尽去，朗声笑道，“既然如此，二哥便在此住下！我这岛虽小，却足够清净，酒管够，鱼管饱！正好与石大哥我们三人作伴！”
石凌亦是大笑：“妙极！刘先生到来，我等再不愁无人手谈论道了！”
刘伯温看着云靖豁达的笑容和石凌真诚的喜悦，抚掌而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能得此桃源，与二位相伴，观沧海，醉明月，刘某此生余愿足矣！”
三人相视而笑，笑声朗朗，回荡在海天之间，往日恩怨，朝廷纷争，似乎都随着这海风，飘散远去。
远处，阿水好奇地看着沙滩上三位气度不凡、忽然开怀大笑的中年人，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只觉得今日的阳光，似乎格外温暖明亮了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