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三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我才睁开眼,一缕阳光已经从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在金灿灿的尘埃中跳舞。耳边传来阿妈哼歌的声音,轻柔得像初融的雪水。
“狗儿跳,那个猫儿闹,吾家小宝吃糖糕...”
我赤着脚跑出卧房,果然看见阿妈站在灶台前。蒸汽从笼屉里袅袅升起,把她整个人都裹在一团白雾里,像是画里的仙子。
“阿宝醒啦?”阿妈回头看我,眼角弯成月牙,“快去洗脸,糖糕马上就好了。”
我扒着门框不肯走:“阿妈,我要看嘛。”
这是我们家的日常。阿妈蒸的糖糕是整个陇西郡最好的,用上好的黍米磨成粉,掺了蜂蜜和干枣,再撒一层芝麻。每逢集市,她总会多蒸几笼,让阿爹带到郡府分给同僚。
“小馋猫。”阿妈点点我的鼻子,却还是掀开笼屉给我看。白生生的糕体已经膨胀开来,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了。
院子里传来鸡鸭的喧闹声,还有兄长阿栋朗读《孝经》的声音。他今年十二,已经能背诵许多文章,爹爹说再过两年就送他去郡学。
我跑到院中,果然见阿栋坐在桃树下,竹简摊在膝上,摇头晃脑地念着。春风吹过,粉白的花瓣落了他一身。
“阿兄,别念了,糖糕快好了。”我扯他的衣袖。
阿栋头也不抬:“莫闹,待我读完这一段。”
我使坏地晃他胳膊,让他读不成句子。他终于放下竹简,一把将我搂住,使劲挠我痒痒:“小坏蛋,看我怎么治你!”
我们笑作一团,惊得院角的母鸡扑棱着翅膀逃开。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爹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公服走进来。他面色却不似往常轻松,眉头微微蹙着。
“爹爹!”我扑过去抱住他的腿。
爹爹弯腰把我抱起来,胡茬扎得我脸疼,我却咯咯直笑。他身上的味道总是很好闻,是墨香混着青草的气息。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阿妈擦着手从灶房出来,敏锐地察觉到爹爹的情绪。
爹爹放下我,叹了口气:“羌地又不太平了。听说湟中义从胡北宫伯玉反了,联合先零羌,已经攻破了几处营寨。”
阿妈手中的布巾掉在地上:“打到哪儿了?”
“还在金城那边,离咱们这儿还远。”爹爹压低声音,“但郡守下令加强戒备,明日我要去巡查乡里。”
我看到阿妈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她很快又捡起布巾,强笑道:“总归打不到咱们这儿来。先用饭吧,糖糕都蒸好了。”
那顿饭吃得比往常安静。连最闹腾的阿栋都察觉到了什么,乖乖扒着碗里的黍米饭,不敢多言。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爹妈在隔壁低语。
“...真要打起来,咱们这离陇西郡城还有三十里路...”是阿妈的声音。
“放心,我已经托人在城中留意住处...只是预防万一...”爹爹安慰道。
我翻了个身,很快进入梦乡。七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做战争,只觉得有爹妈兄长在,天塌下来也不怕。
第二天,爹爹一早就出门了。阿妈照常织布,我和阿栋在院里温习功课。
阿栋教我认字,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地写:“这是‘安’,平安的安。”
我歪着头看:“为什么‘安’字是个女人在屋顶下?”
“这说明女子在家中最平安。”阿栋一副小夫子的模样。
我噘嘴不服:“那男子呢?男子不在家里吗?”
阿栋被我问住了,支吾半天答不上来。我得意地笑,在他的沙盘上画了一只小鸡。
午后,阿妈让我们去村口李婶家送新织的布。李婶家的郎君在郡中当差,时常带来些城里的消息。
见到我们,李婶抓了把干枣塞进我们手里:“好孩子,难为你们跑这一趟。”她压低声音对阿妈说,“听说没?羌人已经打到狄道了!”
阿妈手中的布匹险些落地:“狄道?那不是离咱们这才百多里?”
“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说,郡里大人们都慌着呢。”李婶神秘兮兮地说,“都说这次羌乱不同往日,北宫伯玉麾下有数万人呢!”
回家的路上,阿妈一直沉默着。春风依旧和暖,吹动田里刚抽穗的麦苗,远处青山如黛,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宁静美好。
然而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村里的人们不再站在门口闲话,而是匆匆走过,面带忧色。连平日里最爱聚在村头老槐树下下棋的老翁们都不见了踪影。
第三天,爹爹回来了。他风尘仆仆,眼窝深陷,像是几天没睡好。
一进门,他就对阿妈说:“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去郡城。”
阿妈正在纺线,闻言线锤都掉了:“这么急?”
“叛军离此地不过百余里了,骑兵一日可至。”爹爹声音沙哑,“郡守已经下令,让周边乡民暂避城中。”
阿妈愣了片刻,然后迅速行动起来。她翻出几个大包袱,开始收拾衣物被褥。我和阿栋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还愣着干什么?”阿妈头也不抬,“阿栋,去把地窖里的粮食装袋。阿宝,把你的玩具和衣裳收拾好。”
我跑回屋里,看着满床的布偶和小玩意,不知该带什么好。最后只抓了阿妈给我缝的小布虎,和去年生辰爹爹送我的桃木梳。
阿妈进来,看见我手中的东西,眼圈突然红了。她打开衣柜,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这个也带上。”
我知道那里头是她的嫁妆——一对银镯子和几件首饰。平日里只有过年时见她戴过。
傍晚,我们坐在院里用最后一餐家宴。阿妈做了烙饼和黍米粥,还有我最爱的腌芥菜。糖糕已经没有了,黍米要留着路上吃。
桃树在暮色中静静立着,才结的青果只有指甲盖大小。母鸡已经入窝,偶尔发出一两声咕咕。这一切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离开。
“等乱事过了,咱们就回来。”阿妈摸着我的头说。
爹爹点头:“最多三五个月。羌人掠够了财物,自会退去。”
阿栋挺起胸膛:“我会保护阿宝的。”
我靠着阿妈的膝盖,心里有些害怕,又有些莫名的兴奋。郡城是什么样子?听说那里的城墙有十丈高,街市上什么都有得卖。
夜里我睡不着,溜到院中看星星。东汉末年的星空格外清晰,银河如练,横贯天际。凉州地处西北,星子仿佛触手可及。
阿妈走出来,给我披上外衣:“怎么还不睡?”
“阿妈,郡城有多大?比咱们村大多少?”
阿妈笑了:“大得多啦。城里有好多条街,街上都是铺子,卖布的、卖米的、卖陶器的,还有说书先生呢。”
“那咱们去看说书先生好不好?”
“好,等安顿下来,带阿宝去听书。”阿妈轻声哼起歌来,“春风摇,那个柳叶俏,燕子点水绕...”
我在歌声中昏昏欲睡,最后记得的是天边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小院,一切都笼罩在柔和的银辉里。
那时我不知道,这是我在家中的最后一夜。也不知道这场动乱会持续十余年,席卷整个凉州,牵动大汉王朝最敏感的神经。
更不知道这一别,故园再难回。
第二天清晨,我们背着行囊锁上门时,村里的炊烟才刚刚升起。邻居站在门口与我们道别,相约乱平后再聚。
我回头望了又望,把我们的小院刻进心里:低矮的土墙,绽花的桃树,咕咕叫的母鸡,还有檐下那一串风干的红椒。
风渐起啊,路渐遥。遥望故土魂梦心头绕。
那时的我还不懂这句歌谣的意思,只是牵着阿妈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远方。
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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