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时,难民营便已苏醒。
我在冰冷的土坯地上蜷缩了一夜,浑身酸痛。陈先生分发的那床破旧被褥单薄如纸,根本抵不住四月凌晨的寒意。睁开眼,只见满院横七竖八躺着的难民,大多也醒了,却无人起身,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我摸索着从衣襟里掏出那块用油纸包着的糖糕。经过昨日的颠簸,它已经碎成好几块,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家中灶房,看见阿妈在蒸汽氤氻中回头对我笑:“阿宝醒啦?糖糕马上就好了。”
“阿母...”我不自觉地喃喃出声,眼泪又涌了上来。
“想娘了?”旁边那个老妪不知何时醒了,正撑着身子看我。她满头白发散乱,脸上沟壑纵横,但眼神却异常柔和。
我点点头,把糖糕重新包好,塞回衣襟深处——这是留给阿父阿母和阿兄的,我不能独吞。
老妪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掰了一小半给我:“吃吧,孩子。光吃糖糕不顶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饼子又干又硬,嚼在嘴里满是麦麸的粗糙感,但确实是实实在在的粮食。
“谢谢媪。”我小声说,用东汉孩童对老年妇人的尊称。
老妪摇摇头,眼神飘向远方:“我也有个孙女,若是活着,也该你这般大了...”
我们沉默地吃着干饼,院子里渐渐有了人声。婴儿啼哭,妇人低哄,男子咳嗽,还有陈先生指挥人煮粥的吆喝声。
粥锅支起来了,米香混合着烟尘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难民们自动排起长队,眼神渴望地盯着那口大锅。我排在中后段,踮着脚往前看,生怕粥又没了。
轮到我的时候,分粥的妇人看了看我瘦小的身形,特意往我碗里多舀了一勺稠的:“多吃些,长身体。”
我感激地点头,端着碗找地方坐下。粥是黍米混着少许豆子煮成的,几乎看不到米粒,但毕竟是热的。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感受那点稀薄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中。
“你叫什么名字?”老妪坐到我身边,问道。
“阿宝。”我说,“冯阿宝。”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全名,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些。
“冯家女娃啊。”老妪点点头,“老身姓李,夫家姓王。你父母呢?”
我低下头,粥碗里的倒影模糊不清:“走散了。阿父去找阿母和阿兄,让我等着...”说到这里,喉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李媪长叹一声,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背:“会找到的,会找到的...老天爷不会这么狠心...”
但她眼中的哀伤却告诉我,她自己也未必相信这话。
喝完粥,我帮着李媪收拾碗筷。陈先生看见我们,招招手:“来来,正好缺人手。”
于是我和李媪加入了难民营的杂役队伍。我负责清洗锅碗,李媪则帮着缝补破损的衣物。活计不重,但能换来午后多一碗粥,我们都心甘情愿。
清洗锅具时,我听到几个妇人在一旁低声交谈。
“听说叛军立了个什么‘平汉王’,要一路打到洛阳去哩!” “作孽啊...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咱们还算好的,至少保住性命。西城那边...唉,听说没几个活口...”
我低下头,用力擦洗着锅底,仿佛这样就能擦去那些可怕的想象。
午后,难民营来了几个叛军装束的人。为首的是个三十上下的汉子,甲胄鲜明,腰佩长刀。难民们顿时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
那人在院中巡视一圈,最后停在粥锅前,舀起一勺看了看,皱起眉头:“就吃这个?”
陈先生连忙上前:“粮食紧缺,只能如此了。”
汉子冷哼一声,对身后随从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几个兵士抬来两袋粟米,还有一些腌菜。
“省着点吃。”汉子对陈先生说,“城内粮仓遭了火灾,余粮不多了。”
陈先生连连道谢。那汉子目光扫过院子,忽然落在我身上:“这女娃是?”
“昨日城中走散的,叫阿宝。”陈先生答道,“正在寻她家人。”
汉子走近几步,蹲下身与我平视:“几岁了?父母叫什么名字?”
他语气还算温和,但我还是害怕得往后缩了缩:“十、十岁...阿父叫冯安,阿母姓赵,阿兄叫冯栋...”
汉子点点头,对陈先生说:“我记下了。若有消息,会派人告知。”他站起身,又看了看难民营的状况,摇摇头走了。
等他走远,院子里的人才松了口气。李媪拉过我,低声道:“那是韩遂将军麾下的偏将,听说还算讲理。”
“韩遂?”我茫然地重复。
“叛军头领之一。”李媪解释道,“原本是凉州小吏,被北宫伯玉他们逼着反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乱世之中,忠奸难辨,我只想知道家人在哪里。
下午,我帮着李媪缝补衣物时,她忽然低声哼起歌来:“爹娘找不到啊,我的小阿宝...爹娘找不到啊,我滴小阿宝...”
我惊讶地抬头:“媪怎么也会这个调子?”
李媪苦笑:“凉州的母亲,哪个不会唱类似的歌谣?老身当年也是这么哄我女儿睡觉的...”她的眼神飘远,“她要是还在,也该有孩子了...或许就像你这般大...”
“她去哪了?”我小声问。
李媪的手停顿了一下,针尖险些刺破手指:“建宁二年,羌乱...我们逃难时走散了。那会儿她才八岁,被人群挤着往前跑,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十年了...再也没找到...”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李媪深吸一口气,继续缝补,但眼泪却一滴滴落在粗布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傍晚时分,难民营来了个受伤的兵士。他左臂缠着染血的布条,被人搀扶着走进来,面色苍白如纸。
陈先生赶紧让人清理出一块地方,又取来清水和伤药。我帮着端水时,听见那兵士断断续续的叙述:
“...西城...守军全军覆没...李校尉战死...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高...” “...羌人杀了俘虏...把首级挂在矛上炫耀...” “...我装死才逃过一劫...爬了整整一夜...”
听着这些,我胃里一阵翻搅。阿父昨日就是往西城方向去的...我不敢再想下去。
帮陈先生给伤兵换药时,我鼓起勇气问道:“军爷可曾见过我阿父?他叫冯安,穿着青衫,个子这么高...”我比划着。
伤兵虚弱地摇摇头:“小姑娘...西城那边...没几个活口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仍不死心:“也许...也许他逃出来了呢?”
伤兵闭上眼睛,不再回答。陈先生对我摇摇头,示意我别再问。
夜幕降临,难民营点起几堆篝火。人们围坐火边,分享着有限的食物和温暖。李媪把我搂在怀里,哼着那首令人心碎的童谣。
我依偎着她,看火苗跳跃闪烁,忽然想起阿兄教我的那几个字。
“媪,我教你认字好不好?”我说,“我阿兄教过我几个字。”
李媪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好啊,老身活这么大,还没认过字呢。”
我折了根树枝,在泥地上划起来:“这是‘安’,平安的安。阿父名字里就有这个字。”
李媪认真地看着,粗糙的手指模仿着我的笔画:“这就是‘安’啊...”
“这是‘宝’,我的名字。”我又划了一个字,“阿兄说,这是‘家中玉’的意思。”
“宝...好字,好字。”李媪喃喃道,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
围着火堆的其他人也凑过来看热闹。有个年轻妇人抱着婴儿,轻声道:“小妹也教教我吧,我也想认字。”
于是我开始教他们最简单的字:人、口、手、日、月...他们学得认真,仿佛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中,识字成了某种希望的象征。
“学了字,就能看懂官府告示了。”一个老汉说,“知道往哪儿逃安全。”
“还能给家人写信。”年轻妇人补充道,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书信根本无处可寄。
夜深了,人们陆续睡去。我躺在李媪身边,望着满天星斗,怎么也睡不着。
“媪,你女儿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
李媪沉默片刻,答道:“叫惠娘。王惠娘。”她的声音在夜风中轻得几乎听不见,“若是你还见到她,告诉她...阿母一直在找她...”
我点点头,虽然知道这承诺如同大海捞针。
“阿母也一定在找我。”我说,声音有些哽咽,“阿父阿母和阿兄...他们一定在找我...”
李媪把我搂得更紧些,哼起那首熟悉的歌谣:“春风摇,那个柳叶俏,燕子点水绕...秋风起,那个草黄了,门口霜雪要来到...”
我在歌声中渐渐合上眼,梦见阿母在村口呼唤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穿越千山万水,却怎么也传不到我耳边。
夜半时分,我被一阵骚动惊醒。难民营外传来马蹄声和叫喊声,火光晃动,人影幢幢。
“官兵夜袭!”有人惊呼。
营地顿时大乱。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哭喊声再次响彻夜空。李媪猛地坐起,紧紧抓住我的手:“别怕,跟着我!”
我们随着人流往营地深处躲去。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火光中可见骑兵在营地外围冲杀。
“蹲下!快蹲下!”陈先生高声呼喊,试图维持秩序。
混乱中,我与李媪被人群冲散。我惊慌地呼喊:“媪!李媪!”
但回应我的只有恐慌的尖叫和兵刃相交的铿锵。一支火箭咻地射入我身旁的草棚,顿时燃起大火。
热浪扑面而来,我吓得连连后退,不小心绊倒在地。眼看火势就要蔓延过来,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将我拉起。
“小姑娘,这边走!”是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我被他拖着往安全处跑,回头望去,只见难民营已陷入一片火海。许多人在地上翻滚惨叫,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
那男子把我带到一处断墙后:“在这里等着,莫要出来!”
我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哭嚎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宛若地狱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骚动渐渐平息。黎明的曙光中,难民营已成废墟,余烟袅袅,尸横遍地。
我颤抖着走出藏身处,四处寻找李媪的身影。
“媪!李媪!”我呼喊着,在废墟和尸体间艰难穿行。
终于,在一处烧毁的帐篷旁,我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李媪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染红了她的粗布衣襟。
“媪!”我扑到她身边,泪水模糊了视线。
李媪的眼睛微微睁开,看到是我,艰难地露出一丝微笑:“阿宝...没事就好...”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泣不成声。
“惠娘...”她喃喃道,眼神开始涣散,“阿母...找不到啊...我的小阿宝...”
她的手突然垂落,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我跪在那里,握着她的手,久久不能动弹。晨风吹过,带来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陈先生拖着受伤的腿走过来,看到这一幕,长叹一声:“叛军说是官兵夜袭,官兵说是叛军内讧...苦的都是百姓啊...”
他轻轻拉开我:“让老人家安息吧,孩子。”
我机械地跟着他,回头望去,李媪的遗体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渺小而孤独。
陈先生组织幸存者清理废墟,埋葬死者。我帮着拾捡散落的物品,在一处灰烬中,找到了李媪缝补用的针线包。
我小心地收起它,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点关于她的记忆。
中午,叛军派人来送粮食和药品,并为夜间的“误会”道歉。陈先生冷着脸接收了物资,什么也没说。
我领到一碗粥,却怎么也喝不下。李媪的位置空了,再也没有人会分我半块干饼,没有人会哼着歌谣哄我入睡。
“爹娘找不到啊,我的小阿宝...”我不自觉地哼起那首曲子,眼泪滴进粥碗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下午,我在难民营门口帮忙分发食物时,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王允!
我激动地跑过去:“王军侯!”
王允转过身,看到是我,露出欣慰的笑容:“阿宝!你还活着!”他蹲下身,仔细打量我,“受伤没有?吃过饭没有?”
我摇摇头,急切地问道:“找到我阿父阿母了吗?”
王允的笑容黯淡下来:“我在军中打听过,暂时...还没有消息。”见我失望的表情,他赶紧补充,“但我不会放弃的。这次回来就是奉命驻守陇西,有时间慢慢找。”
他看看难民营的惨状,皱起眉头:“昨夜的事我听说了。你不能留在这里,太危险。”
“那我能去哪?”我茫然地问。
王允思索片刻:“我在城西有处小院,原本是租给一家商户的。他们逃难去了,院子空着。你可以暂住那里,总比在这里安全。”
我犹豫地看向陈先生。陈先生点点头:“去吧,孩子。这里有我们这些老骨头就够了。”
于是我跟王允离开了难民营。走在依旧满目疮痍的街道上,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生怕再被丢下。
王允的小院不大,但整洁安静。有一间正房,一间灶屋,院子里还有口井。
“你就住这里。”王允打开房门,“我会派人送粮食过来。记住,无事不要出门,外面还不太平。”
我点点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环境。虽然简陋,但比起难民营,已是天堂。
王允临走前,又回头道:“我会继续打听你家人的消息。一有线索,就来告诉你。”
我感激地看着他:“谢谢军侯。”
他摆摆手,大步离去。
我独自站在院中,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李媪还在哼着那首童谣。
我从衣襟里掏出那块已经干硬的糖糕,小心地掰成四份,将其中三份用油纸重新包好,放在枕下。
这是留给阿父阿母和阿兄的。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到时候,我要把这块糖糕分给他们,告诉他们阿宝一直留着,一直没舍得吃。
夜幕降临,我躺在陌生的床铺上,望着窗外的月亮。
“月亮照不到啊我的小阿宝...”我轻声哼着,不知是在唱自己,还是在唱李媪失去的女儿,又或是在唱这乱世中所有离散的骨肉。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燕子,飞越高山河流,寻找着回家的路。
春风摇,那个柳叶俏,燕子点水绕。但我知道,春天终将过去,秋风起时,霜雪就要来到。
而我的归途,还远在看不见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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