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元年四月廿七,陇西郡城。
破晓时分,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爹爹早已起身,快步走去开门。李叔站在门外,面色如土,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颤抖:
“叛军距城不足二十里了!郡守下令闭城死守,城外难民...怕是进不来了。”
阿妈手中的木盆“哐当”落地,清水洒了一地。她愣了片刻,随即迅速行动起来,将我们不多的行装重新打包。
“快,带上干粮和水。”她的声音异常冷静,但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郡城的钟声大作,一声急过一声,如同催命的符咒。街道上传来兵士奔跑的号令声、马蹄声,夹杂着百姓惊恐的哭喊。
我们随李叔一家匆匆出门,汇入涌向城东的人流。爹爹紧握我的手,阿妈牵着阿栋,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前行。
“去东门!听说官军在那里布防!”有人高喊。
人群如受惊的兽群,盲目地朝着一个方向涌动。我被挤得喘不过气,只能看见周围密密麻麻的腿和衣摆。
突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自远而近。
“箭!躲开!”有人嘶声大喊。
人群顿时炸开,哭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爹爹一把将我按在墙根下,用身体护住我。箭矢如雨点般落下,钉在土墙上、地面上,还有不幸中箭的人身上。
一个老翁倒在我不远处,胸口插着羽箭,眼睛瞪得极大,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死亡。
“起来,快走!”爹爹拉起我,继续向前奔跑。
阿妈脸色苍白,但仍紧紧抓着阿栋的手。她的发髻散了,几缕黑发被汗水黏在额前。
我们终于挤到东门附近,却发现城门早已紧闭,门前黑压压挤满了想要出城的百姓。
“开门!放我们出去!”人们哭喊着,捶打着厚重的城门。
守城校尉站在城楼上,面色铁青:“奉郡守令,任何人不得出城!叛军已在城外设伏,出城即是死路一条!”
人群更加骚动,绝望的哭喊声震天动地。就在这时,城外传来隆隆战鼓声和隐约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城破了!西城破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恐慌如野火般蔓延开来。人群彻底失去控制,四处奔逃,互相推挤踩踏。我与家人被人流冲散,只剩下爹爹还紧紧抓着我的手。
“阿妈!阿兄!”我哭喊着,却在混乱中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爹爹咬牙,一把将我抱起,逆着人流艰难前行。他的呼吸粗重,汗珠从额角滚落,滴在我的脸上。
“抓紧我,阿宝。”他声音沙哑,“无论如何不要松手。”
我们躲进一条窄巷,暂避疯狂的人流。爹爹将我放下,喘着气向外张望。巷外已是人间地狱:哭喊声、厮杀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烟尘的气味。
“在这里等着,我去找阿妈和阿栋。”爹爹蹲下身,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和污渍,“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我死死抓着他的衣角:“爹爹别去!”
他苦笑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糖糕——是阿妈今早偷偷塞给他的。
“吃吧,阿宝。爹爹很快就回来。”他掰了一小块塞进我嘴里,剩下的重新包好,放进我的衣襟。
那糖糕本该甜腻可口,此刻却如同嚼蜡。我看着爹爹转身冲入混乱的街道,青衫很快消失在烟尘和人群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巷外的喧嚣未减反增。我蜷缩在墙角,听着各种可怕的声音:兵刃相交的铿锵、垂死的呻吟、建筑倒塌的轰响...
“狗儿跳,那个猫儿闹,吾家小宝吃糖糕...”我低声哼着阿妈的歌谣,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个骑兵驰入巷中,看见蜷缩在角落的我,勒住了马。
“还有个小的!”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笑道,手中的刀还在滴血。
我惊恐地向后缩去,脊背紧贴冰冷的土墙。
另一个年轻些的兵士跳下马,朝我走来。他的甲胄上沾满暗红色的血迹,但面容却不似那般凶恶。
“小姑娘,就你一个人?”他蹲下身,声音意外地温和。
我咬着嘴唇,不敢回答。
虬髯汉子不耐烦道:“管她作甚!快点,还要去府库!”
年轻兵士却不为所动,继续问我:“家人呢?”
我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爹爹...爹爹去找阿妈和阿兄了...”
两个兵士对视一眼。年轻的那个叹口气,突然伸手将我捞起:“带你去找家人。”
我挣扎着,但他力气很大,轻易就将我抱上马背。虬髯汉子嘟囔了几句,但也没阻止。
马匹奔驰在满是狼藉的街道上。我紧闭双眼,不敢看周围的惨状,但血腥气却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兵士问,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
“阿宝...”我小声回答。
他轻笑一声:“好名字。我叫王允,太原人士。那是老张,凉州本地人。”
虬髯汉子老张哼了一声:“跟个小娃娃啰嗦什么!”
我们在城中转了很久,王允不时高声呼喊:“可有人家丢了女娃?约莫十岁,叫阿宝!”
但回应他的只有断壁残垣间的回声。城中烟火四起,许多地方仍在厮杀,叛军与守军展开惨烈的巷战。
天色渐暗,城中的混乱稍歇,但恐惧却未消散。王允找了一处尚未完全烧毁的民宅,将我放下。
“今日找不到的话,明日再寻。”他递给我一块干粮,“吃吧。”
我摇摇头,从怀中掏出爹爹给的糖糕:“我有这个。”
王允的眼神柔和下来:“那你留着。这干粮也拿着,明日或许会饿。”
老张在院子里生了堆火,烤着不知从哪弄来的肉块。油脂滴入火中,发出滋滋声响,香气扑鼻。
“过来暖和暖和。”老张出乎意料地招呼我。
我怯生生地靠近火堆。老张撕下一块烤好的肉递给我:“吃吧,小丫头。这世道,能活一日是一日。”
那肉很香,但我咽不下去。想起巷口那个中箭的老翁,想起可能遭遇不测的家人,喉头就像被什么堵住了。
夜幕完全降临,城中零星还有厮杀声,但大部分区域已经落入叛军手中。王允和老张轮流守夜,我蜷缩在角落里,试图入睡。
“想家人了?”王允值夜时,轻声问我。
我点点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他沉默片刻,突然低声哼起一首陌生的曲调:“家迢迢呀路遥遥,越往西走雁越少...哥哥拉着我的手,他说快呀快快跑...”
我惊讶地抬头:“你也会唱歌谣?”
王允笑了笑:“凉州儿郎哪个不会几首民歌?这是我娘小时候唱的。”
“后面呢?”我问。
他继续哼道:“春俏俏呀秋萧萧,跑完一遭又一遭...我的小纸鸢它不见了...”
歌声悠远苍凉,在这战火初熄的夜里格外动人。我听着听着,渐渐合上眼睛。
梦中,我又回到了家乡的小院。阿妈在灶前蒸糖糕,阿爹在桃树下读书,阿栋在院中练剑。我推开门,他们齐齐转头对我微笑...
“阿宝,来吃糖糕了...”阿妈招手。
我向他们跑去,却怎么也跑不到近前。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如烟雾般消散。
“阿妈!”我惊叫着醒来,发现天已微亮。
王允和老张正在收拾行装。见我醒了,王允递来一个水囊:“喝点水,我们该走了。”
“去找我爹爹吗?”我满怀希望地问。
王允避开了我的目光:“城中局势稍定,我带你去找收容难民的地方。或许...你的家人也在那里。”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昨日那般混乱,家人重逢的希望渺茫。但我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他们。
走出临时避难所,晨光中的陇西郡城满目疮痍。街道上到处是倒伏的尸体,血迹早已干涸发黑。一些叛军正在清理街道,将尸体堆到一起准备焚烧。
我紧紧抓着王允的衣角,不敢四处张望。
我们来到城西一处相对完好的宅院,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幸存者。男女老少,个个面带惊恐和悲伤,许多人身上带伤。
一个中年文士正在组织人手分发粥食,见到王允和老张,迎了上来。
“王军侯,张军侯。”文士拱手,“多谢二位昨日相助。”
王允摆摆手:“陈先生不必多礼。这女娃名唤阿宝,与家人失散,烦请照料。”
陈先生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放心,我会安置好她。”
王允蹲下身,与我对视:“阿宝,你在此等候,或许家人会来寻你。我...我们要随军开拔了。”
我抓住他的衣袖:“你们要去哪儿?”
“北上。听说叛军要攻打冀城了。”他勉强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塞进我手里,“留着,或许有用。”
老张也走过来,粗鲁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小丫头,好生活着。这世道,能活下来就是本事。”
我看着他们翻身上马,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长街尽头。手中的铜钱还带着体温,我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陈先生牵起我的手:“来吧,孩子。灶上有热粥。”
我随他走进院子,难民们麻木地排着队,等待那碗稀薄的粥水。几个孩童蹲在墙角,眼神空洞,不再有属于那个年纪的光彩。
轮到我时,负责舀粥的妇人特意多给了我半勺:“多吃点,小姑娘。”
我端着陶碗,找了一处角落坐下。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但毕竟是热的。我小口喝着,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块糖糕。
油纸已经破了,糖糕碎成几块,沾满了灰尘。我小心地拂去灰尘,将最大的一块放进嘴里。
甜味在口中化开,伴随着回忆汹涌而来。阿妈哼歌的声音,阿爹抱我时的胡茬,阿栋捏我脸蛋的触感...
泪水模糊了视线,糖糕混着咸涩的泪水的味道,奇特而心碎。
“秋风起,草黄了,门口霜雪要来到...”我不自觉地哼起阿妈的歌谣,声音哽咽,“月亮照不到啊我的小阿宝...”
旁边一个老妪听见了,低声接道:“忘也忘不了啊,我滴小阿宝...”
她眼中也有泪光闪烁,想必也想起了远方的亲人。
乱世之中,悲欢相通。
那日下午,我在难民营中四处寻找,希望能看到熟悉的身影。但直到日落西山,依旧一无所获。
陈先生给我找来一床破旧的被褥:“今夜暂且在此歇息,明日再寻不迟。”
我裹着被褥,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满天星斗。郡城的天空与村里并无不同,星河依旧璀璨,却照不见归家的路。
远处隐约传来歌声,似是叛军在庆祝胜利。歌词听不真切,但曲调狂放不羁,与阿妈温柔的歌谣截然不同。
“爹爹,阿妈,阿兄...”我低声呼唤,盼望着奇迹发生。
但回应我的,只有四月微凉的夜风,和城中断续的犬吠。
那一夜,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十岁的阿宝,从此只剩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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