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郑家庄的日子,如同乱世中的一方净土。
郑公待我如亲女,安排我与他孙女郑姝同住,还请庄中夫子教我读书识字。赵媪在厨房帮工,总是偷偷给我留些好吃的。
“多吃些,瞧你瘦的。”赵媪常摸着我的头叹气,“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呢。”
我努力适应这里的生活,白天学习女红,傍晚教庄中孩童认字唱歌。郑姝与我年纪相仿,很快成了好友。她最爱听我讲外面的故事,虽然大多是战乱流离的惨状。
“阿宝姐见过真的战场吗?”她睁大眼睛问。
我点点头,不愿多说。那些血腥场面,我不希望纯真的郑姝知道。
然而安宁总是短暂。建安元年春,庄中来了几个关中逃来的流民,带来惊人消息:董卓被诛,其部将李傕、郭汜反攻长安,王允被杀,吕布东逃。
“关中又大乱了!”流民哭诉,“官兵与西凉军混战,百姓苦不堪言!”
庄中人心惶惶。郑公连日与庄中长老议事,加强庄墙守卫,囤积粮草。
我心中更是焦虑。兄长冯栋据说在西凉军中,如今战事又起,他是否安好?
一夜,我梦见阿兄。他浑身是血,在战场上拼杀,身后旗帜上有个“董”字。
“阿兄!”我在梦中呼喊,他却听不见。
惊醒后,再难入睡。望着窗外明月,我下定决心:要去关中寻找阿兄。
次日,我向郑公表明心意。郑公愕然:“关中正乱,你一个女娃如何去得?”
赵媪也劝:“丫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何必再去涉险?”
但我心意已决:“阿父临终嘱我寻找阿母阿兄。如今有阿兄线索,我不能不去。”
郑公长叹:“真是冯安的女儿,一样的倔脾气。”他沉吟片刻,“这样吧,庄中近日要派人去关中打探消息,你可随行。但答应我,若有危险,立即返回。”
我感激涕零,郑重应允。
三日后,我随郑家庄的商队出发。带队的是郑公长子郑泰,是个精明能干的中年人。队伍共有十余人,伪装成贩运汉中特产的商旅。
再出汉中,心境已不同往日。有了明确目标,路途虽艰,却有了方向。
越往北走,战乱痕迹越明显。废弃的村落,荒芜的田地,还有不时遇到的流民队伍。
“都是往汉中去的。”郑泰叹道,“听说关中已经人相食了。”
我心中凛然,更加担心阿兄安危。
数日后,我们抵达陈仓地界。这里刚刚经历大战,城墙上弹痕累累,城外到处是未及清理的尸体。
“在此歇脚,打探消息。”郑泰决定。
我们在一处半毁的驿站落脚。郑泰带人进城交易,我留在驿站帮忙照料马匹。
午后,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西凉骑兵疾驰而来,在驿站外勒马。
“掌柜的!好酒好肉上来!”为首军官喊道,声音粗犷。
驿站掌柜连忙迎上:“军爷恕罪,小店只剩些粗粮薄酒...”
军官骂咧咧下马,带着几个亲兵走进来。我急忙低头躲到后院。
透过门缝,我观察这些西凉军士。他们盔甲染血,面带倦容,但眼神凶悍,显然是刚从战场下来。
“...吕布那厮跑得真快!可惜没斩下他的头!” “...听说王允老儿自尽了?” “...便宜他了!要不是他,太师也不会...”
他们议论着长安政变,言语间对王允充满仇恨。
我心中一动:这些是董卓旧部,或许知道阿兄的消息?
但如何打听?一个女娃贸然询问军务,只怕会引起怀疑。
正当我犹豫时,后院传来呻吟声。循声望去,见个年轻士兵靠在墙角,左臂简单包扎着,鲜血仍在渗出。
我想起在伤兵营学的救护知识,取来清水和干净布条,上前轻声道:“军爷,我帮你重新包扎吧。”
士兵警惕地看我一眼,见只是个瘦弱女娃,稍稍放松:“你会?”
我点头,小心拆开染血的布条。伤口很深,似是刀伤,已经有些发炎。
我用清水清洗伤口,撒上随身带的金疮药,重新包扎。士兵疼得龇牙咧嘴,但强忍着没叫出声。
“多谢。”他喘了口气,“你是这驿站的?”
我摇头:“随商队路过。军爷是西凉军的?”
士兵点头:“左军第三营的。”
左军第三营!阿父生前所在的营队!
我强压激动,故作平静:“真巧,我有个同乡也在左军第三营,叫冯栋,军爷可认得?”
士兵想了想,摇头:“营中人多,不认得。不过若是左军的,可能随李将军去追吕布了。”
希望落空,但我仍不死心:“那军爷可知左军中有个叫冯栋的?约莫十**岁,陇西口音?”
士兵正要回答,前院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传令兵疾驰而来:“将军有令!全军集合!东面发现敌军!”
伤兵挣扎着站起,对我点点头,匆匆离去。
我怔在原地,心中怅然。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又断了。
傍晚郑泰回来,面色凝重:“城中戒严了,说是吕布残部反扑。我们得尽快离开。”
于是我们连夜南撤。然而没走多远,就被一伙散兵拦住。
“留下货物马匹,饶你们不死!”为首者喊道,似是逃兵。
郑泰上前周旋:“好汉恕罪,小本生意,这些薄礼请笑纳。”他递上一袋钱币。
逃兵掂了掂钱袋,狞笑:“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全部留下!”说着就要抢货物。
双方推搡起来。混乱中,一支冷箭射来,正中郑泰肩膀。
“大伯!”我惊叫上前。
郑泰忍痛拔箭,喝道:“保护货物!撤!”
庄丁们护着货物且战且退。逃兵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被包围。
危急时刻,远处传来号角声。一队官兵疾驰而来,旗帜上有个“马”字。
“是马腾将军的人!”逃兵惊呼,顿时作鸟兽散。
官兵追赶逃兵而去,我们得以脱险。但郑泰伤势不轻,必须立即救治。
“前面有个羌人村落,或许能求助。”一个熟悉汉羌情况的庄丁说。
我们赶到羌村时已是深夜。村中羌人起初戒备,见我们中有伤员,才允许入村。
羌族老村长查看郑泰伤势,摇头说需要草药,但村中短缺。
“我知道哪里采药。”我自告奋勇。在伤兵营跟小草学的知识派上了用场。
老村长派孙子尔甲陪我进山。尔甲约莫十六七岁,汉语说得结结巴巴,但身手矫健,熟悉山路。
月光下,我们在山间寻找草药。尔甲好奇地问:“汉人姑娘,不怕羌人?”
我想起伤兵营的扎西,摇头:“羌人汉人,都是人。”
尔甲笑了,露出白牙:“你说得对。我阿爷说,以前羌汉和睦,一起放牧种田。是官府欺人太甚,才闹翻的。”
我默然。这一路见过的苦难,确实不分羌汉。
采药归来,我为郑泰清洗伤口,敷药包扎。老村长见状颇为惊讶:“汉人姑娘会医术?”
“略懂一些。”我谦虚道。
郑泰伤势稳定后,老村长邀我们多住几日。我趁机向他打听西凉军的情况。
“西凉军啊,羌人汉人都有。”老村长抽着烟袋,“董卓在时,还能压住。现在乱了,各自为战。”
我询问阿兄的消息,老村长摇头说不知,但答应帮忙打听。
在羌村停留数日,我帮羌妇采药织布,教孩童说汉语,与尔甲学习羌语。尔甲告诉我许多羌人习俗和传说,让我对这片土地有了新认识。
“其实羌人不想打仗。”尔甲说,“只想放羊牧马,平安过日子。”
我想起阿母的话,深有同感。
郑泰伤势好转后,我们准备告辞。临行前,老村长递给我一个护身符:“汉人姑娘,这个给你。保佑你找到兄长。”
我感激收下。尔甲送我们出山,路上悄悄告诉我:“阿爷打听到,左军第三营有个汉人队率,叫冯什么...好像是陇西口音。上月随李傕去长安了。”
希望再次燃起。长安!阿兄可能在长安!
回到郑家庄,我立即准备西去长安。郑公极力劝阻:“如今长安是龙潭虎穴,去不得!”
连赵媪都哭了:“丫头,别再冒险了!留在汉中不好吗?”
但我心意已决。阿父阿母阿兄都下落不明,我无法安心留下。
郑公见劝不住,长叹一声:“罢了。但你要答应,三个月内无论找没找到,都必须回来。”
我郑重应允。
这次我决定独行。扮作投亲的孤女,混在流民队伍中,反而安全。
临行前夜,郑姝偷偷塞给我一把短匕:“阿宝姐,这个你带着防身。”
我感动地收下。赵媪连夜赶制干粮,絮絮叨叨嘱咐不停。
次日清晨,我再次踏上征途。郑公赠我一匹老马,赵媪塞满行囊,庄中人纷纷送来饯别礼物。
“一定要回来啊!”郑姝哭着喊。
我点头,挥泪告别。
出庄不久,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见是尔甲,背着行囊追来。
“阿爷让我陪你。”他咧嘴一笑,“我去过长安,认得路。”
我心中一暖,知是老村长的好意。
两人结伴同行,果然顺利许多。尔甲熟悉羌地小路,避开了许多险地。
一路所见,尽是战乱惨状。村庄焚毁,田地荒芜,饿殍遍野。有时不得不掩鼻而行,以免闻到尸臭。
“马蹄响,那个烽烟高,黄巾裹着麦秆倒...”我不自觉哼起童谣,心中凄然。
尔甲安静地听着,忽然说:“我们羌人也有类似的歌,唱战死的勇士,等他们的魂归故里。”
乱世之中,悲伤总是相通。
越近长安,流民越多。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行尸走肉。
一日,我们遇到个疯癫老妇,抱着个破布包裹,喃喃自语:“吃吧吃吧,吃饱就不疼了...”
尔甲好奇瞥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那包裹里竟是只人手臂!
我胃里翻搅,几乎呕吐。尔甲急忙拉我离开。
“人相食...真的发生了...”我颤声说。
尔甲沉默良久,才道:“去年羌地大旱,也发生过...我阿爷说,那是天神发怒的征兆。”
我开始担心长安的情况。若真到了人相食的地步,阿兄在军中能否吃饱?
数日后,我们终于望见长安城墙。然而城门紧闭,城外聚集着大量流民,哭喊哀求守军开门。
“城中断粮了,不让进。”一个流民告诉我们,“听说宫里都在啃树皮了。”
我心一沉。如此情形,如何进城寻人?
尔甲想了想:“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能进去。”
他带我绕到城西一处偏僻地段。那里城墙有处坍塌,形成个狭窄缺口,有人偷偷进出。
“小心些。”尔甲率先爬进去,伸手拉我。
我们悄声落入城中。城内景象更令人心惊——街道冷清,商铺关门,偶尔有行人也是匆匆而过,面如菜色。
突然,一队兵士走来,挨家挨户敲门:“征粮!开门征粮!”
无人应门。兵士便踹开门,强行搜刮,引来哭喊哀求。
“军爷行行好!就这点口粮了!” “拿走了我们吃什么啊!”
兵士毫不理会,抢了粮食就走。
我看得心惊肉跳。这就是长安?大汉帝都?
尔甲拉我躲进小巷:“我们先找地方落脚。”
我们在城南找到处废弃宅院暂住。尔甲外出打探消息,我留守整理。
傍晚尔甲回来,面色凝重:“打听到了,左军第三营确实在城中,驻守西营。但戒备森严,外人进不去。”
“那怎么办?”我急切问。
尔甲想了想:“西营每日有粮车进出,或可混进去。”
次日我们到西营附近观察。果然有粮车进出,但守卫严格,每车都仔细检查。
正当我们发愁时,机会来了——个运粮老汉突然发病倒地。押运兵士骂咧咧地找人顶替。
我灵机一动,上前道:“军爷,我爹会赶车,能帮忙。”指指尔甲。
兵士打量尔甲:“羌人?可靠吗?”
尔甲忙用熟练的汉语回答:“小的在长安多年,可靠得很。”
兵士犹豫片刻,点头:“赶紧的!误了时辰砍头!”
于是尔甲代替老汉赶车,我扮作随行帮手,顺利混入西营。
营中气氛紧张,兵士个个面带饥色,却仍强打精神巡逻。
趁卸粮机会,我悄悄打听冯栋的消息。多数人摇头不知,直到问及个老火头军。
“冯队率?”老火头军想了想,“是不是陇西口音,左边眉梢有道疤的?”
我激动点头:“正是!他在哪?”
老火头军叹气:“上月调去守宫门了。听说...听说前日兵变时受了伤,不知死活。”
如遭雷击。宫门兵变?受伤?
我急忙问清宫门方向,拉着尔甲赶去。
宫门处守卫森严,根本无法靠近。我们只能在远处观望,期待看到阿兄身影。
守候两日,毫无所获。尔甲劝我:“先回去吧,再从长计议。”
我却不甘心,决定冒险接近打听。
扮作送饭村女,我接近宫门守卫。兵士们饿得厉害,见有食物,纷纷围上来。
“各位军爷辛苦。”我分发饼子,“请问可认得左军第三营的冯队率?”
一个年轻兵士道:“冯大哥啊!前日护驾时中了箭,抬去伤兵所了。”
“哪个伤兵所?”我急切问。
兵士摇头:“不知道。那日乱得很,抬哪去的都有。”
希望再次破灭。长安这么大,伤兵所那么多,从何找起?
尔甲见我沮丧,安慰道:“既然还活着,总有办法。”
我们开始在城中各处伤兵所寻找。但长安经历多次兵变,伤兵遍地,寻找特定一人如同大海捞针。
数日过去,毫无进展。我们的干粮将尽,不得不省吃俭用。
一夜,我被噩梦惊醒。梦见阿兄浑身是血,在黑暗中呼唤我的名字。
“阿兄还活着!”我确信,“我一定要找到他!”
次日,我们再到宫门打听。这次换个老兵,听说找冯栋,神色古怪:“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妹妹。”我急忙道,“军爷可知道他下落?”
老兵四下张望,压低声音:“冯队率那日护驾有功,被被上头带走了。”
“哪个上头?带去哪了?”我急切问。
老兵摇头:“说不准。只听说是什么司徒府的人。”
司徒府?王允已死,现在是谁主事?
我们打听得知,如今朝政由李傕郭汜把持,司徒之职空缺。
线索又断了。我几乎绝望。
尔甲忽然道:“或许不是司徒府,是其他府邸?长安高官那么多。”
于是我们开始打听各大府邸近日是否收留伤兵。
这无疑是大海捞针。长安高门大户众多,戒备森严,很难打听消息。
我们的盘缠将尽,尔甲不得不做些零工换粮。我则帮人缝补洗衣,勉强糊口。
一日,我在太尉府外帮洗衣妇干活,无意中听到两个家仆闲聊:
“...昨日送来的那个伤兵,脾气真倔,不肯用药...” “...听说原是左军的队率,护驾有功...” “...再有功也得治伤啊...”
我心中一动,上前询问:“两位大哥,说的伤兵是不是陇西口音,左边眉梢有疤?”
家仆警惕地看我:“你问这做甚?”
我忙解释:“可能是我兄长,我们失散多年了。”
家仆打量我一番,或许看我瘦弱可怜,低声道:“是有个陇西口音的伤兵。但劝你别打听,是府上贵人吩咐照料的,不让外人知。”
希望重燃!我急忙追问:“可否让我见一面?就一眼!”
家仆摇头:“府门森严,进不去的。”说完匆匆离去。
我不甘心,在太尉府外守候。尔甲劝我:“既是贵人照料,必是好事。不如先回汉中,从长计议。”
但我怎能放弃?好不容易有了线索。
守候数日,终于看到一辆马车从太尉府侧门驶出。车窗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张苍白但熟悉的脸——
正是阿兄!虽然瘦削许多,左边眉梢多了道疤,但我认得!
“阿兄!”我脱口喊道。
马车疾驰而去,根本没听见。我追了几步,被守卫拦住。
“阿兄!我是阿宝!”我拼命呼喊,马车却已远去。
尔甲拉住我:“别追了!既知道在太尉府,总有办法。”
是夜,我辗转难眠。阿兄还活着,而且在太尉府受照料,应是好事。但为何不让人知道?那日宫门兵变,他护的是谁的驾?
诸多疑问萦绕心头。但我确信,那就是阿兄没错。
次日,我们再到太尉府打听。这次换个方法,尔甲扮作羌使,求见府中管事。
然而管事一听问伤兵,立即变脸:“府中无此人!再胡闹乱棍打出!”
我们被赶了出来,更加可疑——若无此人,为何如此紧张?
尔甲分析:“或许你兄长涉及什么机密,不能外传。”
我想起那日宫门兵变,听说皇帝被劫持,或许阿兄护驾有功,成了关键证人?
如此说来,贸然相认反而可能害了他。
犹豫再三,我决定先回汉中,从长计议。至少知道阿兄还活着,而且在太尉府应无性命之忧。
离开长安那日,我最后望了一眼太尉府高墙。
“阿兄,保重。”我默默道,“阿宝会再来的。”
尔甲安慰我:“知道活着就好。等风头过去,再来相认。”
我们踏上归途。来时满怀希望,归时虽未相认,但至少有了目标。
路过羌村时,老村长听说经过,捻须道:“在太尉府是好事。乱世中,有贵人庇护才能活命。”
我心中稍安,但仍牵挂不已。
回到郑家庄,众人见我平安归来,欣喜万分。郑公听说阿兄消息,抚掌道:“既然如此,可修书一封,托人送去太尉府。总有机会相认。”
于是我留在郑家庄,耐心等待时机。平日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帮赵媪料理杂务,偶尔与尔甲学习羌语。
每逢月圆之夜,我总会望着北方,心中默念:阿兄,你还好吗?可还记得阿宝?
“月亮照不到啊我的小阿宝...”我不自觉哼起童谣。
郑姝问:“阿宝姐,又想家人了?”
我点头,眼中含泪却带笑:“嗯。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团圆的。”
乱世漫长,但希望不灭。十四岁的阿宝,在等待中渐渐长大。
而寻找亲人的路,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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