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定柔目光尽数落在暖锅里的鱼片上，未曾注意到父兄在嘀咕什么。
晶莹的鱼肉经过烹煮变得白嫩，泛着诱人的光泽。
她夹了一筷子，裹上蘸料，才要送入嘴中，便听得身旁的闲云小声道：“你瞧，那边至少三五个女郎，盯着韩将军看个没完呢。”
不知是蘸料辛辣，还是鱼肉滚烫，刚入口便激得裴定柔猛烈咳嗽几声。
散雪伏低身子，拍了拍她后背：“公主慢些吃，鱼肉才出暖锅，仔细烫人。”
裴定柔好半天才咽下鱼肉，接过闲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
一对睫羽轻颤，眼波流转，越过场中回身甩袖的舞伎，望向了那一侧的女席。
为赴消寒宴，众人皆容饰精致，发式美丽，着装得体。
萧萧冬日中，明艳衣裙更添眼前颜色，如同一朵朵盛放的鲜花，肆意绽开花瓣，展现自己的优美姿态，极具蓬勃生命力。
百花竞放，是很好看的一副图画。
前排都是雍容华贵的官眷妇人，大多在专心观赏场内舞蹈。
而后面两排则是闺阁女郎们，比起见惯宴会的贵妇人，她们举止更羞怯拘束。
饶是动作并不明显，裴定柔却仍发现其中几位女郎在偷偷看她阿兄裴朝。
只是害羞而不敢一直盯着，看两三眼便挪了眼神，耳语一番，佯装在欣赏舞蹈，但过一会目光又不禁望向上座之人。
裴定柔勾唇笑了笑。
她目光稍作停留后，才往后浅浅一扫。
果不其然，叫她看到了闲云所说的场面。
后排亦有几个容颜姣好的女郎，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家眷，放着美不胜收的舞蹈不观赏，人倒是在看韩赴。
许是坐在后面，前有两排人群遮挡，女郎们目光倒大胆许多，竟不能算偷偷看。
那丝毫不加收敛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韩赴。
眸中涌现出难以抑止的喜爱，仿佛在看一块殊形妙状、通体透亮、色泽柔和、脂质温润细腻且毫无瑕疵的上好羊脂白玉。
又或是一支簪头洒了亮片、泛着熠熠光亮的金穗蝴蝶步摇。
有那么好看吗？！
裴定柔顺着她们的视线，往韩赴那边望。
韩赴大概不知晓有人在观赏他，整个人倒是泰然处之，兀自坐在席上，也不吃东西，也不看歌舞，只顾着垂眸盘弄手中那朵君子兰。
他坐得不算端直，一手搭在膝上，令一手靠在案沿，骨节分明的手拨弄着那朵火红，指腹摩挲着饱胀丰腴的花瓣，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同中秋那夜的精心着装相比，韩赴今日头发虽仍束成高马尾，但身上着武将的利落装束，也没有另添件玉冠蹀躞之类的饰品，打扮不算上俊美。
因皮相生得尤其好，身量又高大，即使是这样肆意的姿态，却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这样的风姿，叫人确实难得移眼。
是好看。
裴定柔也开始盯着他不放。
似乎是注意到她过分灼热的眼神，韩赴忽的转头，抬眸往上看过来。
小公主正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眸光交汇，裴定柔心尖一颤。
她穿着大袖衫，整个人身子坐得板正，袖中露出的纤手妥帖搁在双膝上，发髻上的步摇穗子一动不动，十足的公主派头。
裴定柔挑眉，杏眼朝他瞪了瞪，偏头飞快地朝女郎方向一瞥，随即转头又望回韩赴，眉梢微微拧起。
似乎是在示意他些什么。
韩赴不明白，心下茫然。
裴定柔有些着急，眉头愈发蹙紧，她又扫了一眼女席，将弯弯唇角压下，低头抿着唇回望他。
这下该明白了吧。
那双漂亮眼睛圆溜溜的瞪着他，一眨不肯眨。
韩赴：？
许是这样仍然无法清楚表达自己此刻的情绪，见韩赴仍旧目光怔怔，裴定柔抬起双手，握拳放在腰两侧。
她紧抿着唇，叉了叉腰，眼神仍旧盯着韩赴不放。
这样的一番举动，似乎把人彻底弄糊涂了。
一个心急，不能表达。
另一个疑惑，看不明白。
她动作示意这样明显，他还不懂自己的意思吗？！
……
韩赴确实不明所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还是放弃了。
两人席位隔着不近不远一段路，他却又无法开口相问。
仅能眼神交汇，可交谈沟通受阻碍。
当真像两个绝望的哑巴。
正在此时，裴定柔指了指外面。
这下韩赴看懂了。
小公主显然是有话要同他私下讲。
他朝裴定柔点了点头。
见她随即离席，韩赴也不多待，立即起身，避过众人目光，朝外走。
殿内碳火热汤齐备，暖如春昼，人并不觉寒冷。
可走出宫殿，外头天早已黑透，冬夜如冰，冷得人打哆嗦。
长廊阵阵冷风扑来，裴定柔打了个寒噤。
还没站多久，一件大氅便披到了她身上，内里的绒还带着温热。
她转头一看，展露笑颜。
果然是韩赴。
他老远就看到两个侍女立在长廊不远处，便知她在此。
“你来啦！”
韩赴低头看她被冻得通红的手背，又将人往绒氅里拢了拢，系好前襟的带子。
他正色道：“说吧。”
“你方才没看明白吗？我朝你递了几个眼神了。”
韩赴摇了摇头。
裴定柔朝地面猛跺了一下，几乎震得脚酥麻，黏黏糊糊地朝他抱怨：“我都做得那么明显了，就是……”
韩赴颇有耐心地等着后话：“就是什么？”
话到嘴边，裴定柔却不知为何，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此处太冷，早些回去。”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快点说。
韩赴盯着她：“脸都冻红了。”
说就说！
裴定柔抬头，刻意压住上扬嘴角，一副严肃模样：“就是……刚才她们一直盯着你看，我不高兴了。”
“他们？”
韩赴思忖几息，疑惑道：“谁是他们？”
哎呀，烦死了！
裴定柔不顾热乎乎的脸，一鼓作气朝他道：“你没注意到吗，方才席上有好些女郎看着你呢！”
还不待韩赴反应，她便模仿着女郎们的样子，眼巴巴地瞧着韩赴。
“大概就这样的眼神。”
裴定柔刻意直着腰板，双手搭在身前，唇角弯弯，凹出一副娴雅端丽的淑女姿态。
她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瞪圆了，熠熠眸光，流转间尽数落入他眼底。
忽的，裴定柔右手作兰花状，仿佛指尖捻着一张丝帕，手腕轻柔抬起，食指停在唇边。
她垂眸，目光稍偏到侧面，随即露出盈盈浅笑。
那想瞧又不敢瞧的娇怯神态，被裴定柔学得有模有样。
“那当真是眸似秋水，眼波阵阵。”
所以方才，她在席上那样冲他使眼色，竟是为这个。
韩赴哑然失笑：“我并未注意。”
他一向喜静，不爱热闹场面，故而对这样的大宴毫无兴趣。
方才，韩赴不过浅尝了几口菜，便不再动筷。
四周围都是不熟悉的朝臣，他无意交谈，只握着那花，人怔怔出着神。
韩赴垂眸盯着掌心火红，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对面列席谁在看他。
反倒是裴定柔，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将姿态原样展现出来。
“好几个都是这样笑，歌舞都不看，尽顾着往你那边望了！”
她这句话说得又缓又长，尾音上挑，语气听起来娇嗔极了。
虽然是在抱怨，但却不难品出，话语中含着些许特别的情绪。
裴定柔动作俏皮娇憨，眉眼间却流露出明显的不悦，稚气十足：“反正我不高兴……”
韩赴扫过她下弯的唇线，眼底略过一丝笑意，问她：“为何不高兴？”
说罢，他很是耐心地等着裴定柔的答案。
韩赴始终认真地盯着她面容，似乎要将裴定柔任何细小情绪捕捉到自己眸中。
她双手捏成团，目光歪向一旁，身子摆了摆，嘴里嗫嚅：“因为……我不告诉你。”
扭扭捏捏，却很是可爱。
韩赴眸中笑意更甚，直漫出眼底。
见裴定柔仍气鼓鼓的，他想也没想便抬起手。
指腹落在她早已泛红的脸蛋上，轻轻捏了捏。
裴定柔这才转过来，望着他：“捏我做什么？”
他顿了几息，才缓缓开口：“我仿佛记得，有人曾经说……”
“若有心事，不闷在心里。”
韩赴嘴角噙着笑，明知故问：“还答应我，彼此坦诚相待，有话直……”
裴定柔眸中闪过错愕，慌忙伸手去盖他嘴。
薄唇贴到掌心，凉得她缩回手。
她分明看见韩赴眼睛里盛着星星一般，得意得很。
但是，自己当时也确实承诺……
行吧，嘉玉公主一诺，千金不换，不能食言。
裴定柔只好不情不愿地妥协：“好吧，那我说。”
“嗯。”
韩赴甚是好心地将方才的问题补全：“为何看到旁人望着我，你会不高兴？”
他一字一句，诱哄一般语气。
眼神从未离开过她面容。
裴定柔使劲吸了一口气，沉沉吐出，也不顾脸软心酥，朝韩赴道：“因为你生得英俊，不想给旁人看了去。”
话音落地，她只觉得舌根酥麻。
裴定柔双手捧住脸搓了搓，摇了摇头，只觉得热意愈发上脸：“不行不行，好肉麻哦。”
韩赴越发觉得她可爱，有种难以遏制的情绪，如暗流一般，被浪拍到海边礁石上，震得他胸口一片酥软。
“那我……戴个面具？”
裴定柔秀眉微挑，嘴巴张大：“啊？”
韩赴道：“不是说不想给旁人看？”
她未想过，他堂堂一个将军，竟能提出这样不合礼数的做法。
席上尽是朝臣官眷，韩赴若以此掩面，坐在其中。
那场面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
成什么样子！
见韩赴面上尽是愉色，裴定柔这才意识到，他在逗弄自己。
她撅了噘嘴：“戴着面具多奇怪啊，那……她们要看就看吧。”
人家长着眼睛，还能拦住不让看不成？
“那你不许看别人。”
这样无理的要求，韩赴听来却很是受用。
他眸光似星，缓声答应：“好，不看别人。”
恰在此时，长廊下一抹身影吸引了二人注意。
裴定柔一瞥，竟是姜花宜。
她衣裳单薄，身边连个侍候的婢女都没有，袖摆被寒风吹起。
整个人看起来既纤弱又可怜。
似乎注意到廊上注视的目光，姜花宜抬起头。
怔怔地望向那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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