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上，云海翻涌，星河若隐若现。
问天阁最高处的观星台上，顾璇桦静立不语，一袭白衣胜雪，墨发如瀑垂落腰际，仿佛与漫天星辰融为一幅绝世的画。他面前悬浮着一面古朴的青铜罗盘，上刻日月星辰、山河脉络，符文幽深似海，此刻正泛着幽幽蓝光，如同呼吸一般明灭。
“又是中州，雁浩国。”
他轻声自语，清冷的声线里含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困惑。这已是本月第三次，天机罗盘分毫不差地指向同一处——灵气稀薄、凡尘浊气弥漫的中州小国。
天机示现，命轨交错。那里有一个人，与他有着千丝万缕、无法斩断的因果。
作为修真界第一仙门“天衍宗”最年轻的长老，顾璇桦修为已至大乘后期，距飞升仅一步之遥。宗门内外皆知璇桦长老精通卜算推演，能窥天机，却性情冷淡，不喜与人往来，千百年来从未收徒。
连日来的卦象异动，甚至连闭关的掌门师兄都被惊动，亲自传音劝他：“璇桦，天机难违，缘分既至，不妨前往一看。”
他终是轻叹一声，如冰如玉的指尖轻拂，罗盘瞬间化作流光没入袖中。下一刻，他身影微动，已如一道清冷流光，直坠云海，奔向通往中州的传送古阵。
——
中州，雁浩国。
与灵气充沛、仙雾缭绕的天衍宗截然不同，这里空气中弥漫着凡尘的烟火与浊气，嘈杂人声扑面而来。顾璇桦一袭白衣行走于熙攘街市，周身自有清灵结界流转，凡人近他三尺便不自觉绕行，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浊世隔开。
他眸光沉静，循着识海中罗盘虚影的指引，穿过繁华街巷，走向都城最为破败的南隅。
越往深处，空气越发污浊，霉味与腐烂气息交织，屋檐低矮，光线昏暗。
就在巷尾，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围成一圈，哄笑着朝中间扔石子、吐口水。
“野种！没人要的野狗！”
“滚出我们地盘！晦气！”
被围在中央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浑身污垢，衣衫破烂，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死死瞪着四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不肯低头的幼狼。
“我不是野种！”
少年突然嘶吼，猛地扑向为首那个高个少年，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他虽瘦小，却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拳脚并用，甚至低头用牙咬，不管落在身上的攻击，只死死压制对手，不过片刻，竟将那个头比他高大半头的少年掀翻在地。
顾璇桦静立巷口，眸光微凝。
天眼之下，万物无所遁形。
他看见那狼狈少年周身隐隐缭绕着一层极淡、却无法忽视的紫气——乃是天煞孤星之象，主一生坎坷，亲缘淡薄。可那紫气之中，却又有一点金芒隐现，竟是帝星垂照之兆！
命格奇特，凶中藏贵，是他从未见过的矛盾气象。
更令他道心微震的是，怀中天机罗盘骤然发烫，命星共振之感强烈如潮汐涌动——指向的，正是那少年。
竟是他。
恰在此时，打闹声惊动了路过巡城的卫兵。
“干什么呢！小乞丐们又闹事！”几名卫兵骂骂咧咧冲来，举起鞭子就抽！
其他少年一哄而散，唯独那少年因方才的打斗脱力，踉跄一下摔倒在地，眼看带着倒刺的鞭子就要落下。
他咬牙闭眼，蜷缩起身子。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他迟疑地睁开眼。
一道白影不知何时已挡在他身前。
那人好看得不像真人，白衣墨发，面容清冷如九天寒月，周身似有莹光流转。他仅用两根修长手指便轻描淡写地捏住了凌厉挥落的鞭梢，任那卫兵如何涨红脸发力，鞭子竟纹丝不动。
“仙、仙长……”卫兵终于注意到对方周身那不容错辨的灵光威压，顿时冷汗涔涔，“小的不知仙长在此，冒犯了……”
顾璇桦看也未看那卫兵，只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威严：“退下。”
几名卫兵如蒙大赦，慌忙行礼，几乎踉跄着逃离此地。
顾璇桦转身，垂眸看向仍倒在地上的少年。
四目相对瞬间。
少年眼中满是警惕、野性和一丝不易察的怔忪。他脸上沾着灰尘和血渍，嘴角破裂，唯独那双眼睛，亮得灼人。
顾璇桦心口处的罗盘再次灼热，命星交织的感应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缓缓伸出手，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方才对着卫兵时缓了一分：
“你可愿，跟我走？”
少年愣住，眼中的凶狠和戒备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望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干净得如同云端白雪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不堪的手掌，一时没有动作。
风声掠过狭小巷弄，吹动顾璇桦如雪衣袍，却吹不散他周身清辉。
他静静等着，并不催促。
仿佛过了许久，少年终于迟疑地、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脏污的手指，放在了那如玉的掌心之上。
温暖的灵流瞬间包裹住他冰冷的指尖。
顾璇桦微微收拢手指，将他拉起。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答道“叶枫”
“好，你可愿意做我的徒弟，我顾璇桦唯一的弟子。”
少年铿锵有力的回答道“愿意！”
——
无人注意的巷角阴影深处，一缕极淡的、不属于凡尘的腥气缓缓散去，隐约传来似有若无的龙吟低啸，带着积攒百年的怨与惑。
雁浩国的蛟龙之谜，似乎也随着这命定相遇，悄然拉开了序幕。
流光轻敛，顾璇桦带着叶枫直接出现在雁浩国王宫的正门之外。瞬移之术对于大乘期修士而言，不过寻常。
叶枫只觉得眼前一花，方才还是破败脏乱的巷弄，转眼已是朱墙高耸、守卫森严的宫门之前。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顾璇桦洁白无瑕的衣袖，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灰指印，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脸上闪过一丝局促。
顾璇桦垂眸瞥了一眼袖口的污迹，并未多言，只淡淡道：“跟上。”
他周身自然流露的威仪与灵气，让守门的宫廷侍卫甚至不敢多做盘问，在感知到那深不可测的修为气息后，便惊慌地躬身行礼，迅速入内通传。
不过片刻，一位内侍官匆匆赶来，态度极为恭敬：“不知上仙驾临，有失远迎！国主已在偏殿等候，请随小人来。”
穿过层层宫阙楼阁，叶枫沉默地跟在顾璇桦身后一步之遥，那双狼似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金碧辉煌，这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但他背脊挺得笔直，不曾露怯。唯有目光掠过身前那抹清冷白影时，才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偏殿内，当今雁浩国第五任国主烟邯早已起身相迎。他看起来年约三十，面容带着几分憔悴，眼下的乌青即便用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虽强打精神，但眉宇间缠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乏与阴郁。
“不知天衍宗仙长大驾光临，烟邯有失远迎，还望仙长恕罪。”烟邯拱手行礼，态度放得极低。中州小国，面对修真界巨头天衍宗的长老，自是无比敬畏。
“国主不必多礼。”顾璇桦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常，“本座途经此地，感知王宫气运有异，特来一看。”
烟邯闻言，脸色微微一变，笑容更加勉强：“有劳仙长挂心，或许是国事繁忙，以致……”
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礼节的脚步声，一位身着宫装、气质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在内侍的簇拥下快步走入。她虽保养得宜，但眼角眉梢也带着与烟邯相似的深深倦色，眼中更是藏不住的忧虑。
“母后？”烟邯有些惊讶。
来者正是当今王太后，烟邯的生母。
王太后先是对顾璇桦行了一礼：“哀家见过仙长。”随即，她的目光急切地落在顾璇桦身上，语气带着一丝恳求，“仙长，恕哀家冒昧。方才听闻天衍宗高人驾临，哀家有一事……不，是我雁浩王室有一桩隐秘旧疾，困扰已久，或许正与仙长所言之‘气运有异’有关，恳请仙长施以援手！”
烟邯脸色顿变：“母后！此事……”
“邯儿！”王太后打断他，语气沉痛，“难道还要继续隐瞒吗？你昨夜又……若非侍卫及时发现将你制住，后果不堪设想！这位仙长气息渊深如海，乃是我母子唯一的希望了！”
顾璇桦眸光微动：“但说无妨。”
王太后深吸一口气，挥退了左右侍从，殿内只余下她、烟邯、顾璇桦及叶枫四人。叶枫下意识地靠近了顾璇桦一步，竖起了耳朵。
王太后看着一脸抗拒又羞愧的儿子，长叹一声，终于缓缓开口：“仙长可知，我雁浩开国太祖烟宿，曾得蛟龙之力？”
“略有耳闻。”
“外界皆传，太祖皇帝是得了蛟龙妖丹，凭借其力修炼至元婴，开创我雁浩基业。”王太后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以启齿的苦涩，“然而，真相并非如此。那蛟龙坠落时已濒死，妖丹碎裂，灵力狂泻难以直接汲取。太祖皇帝求成心切，动用了一门极其凶险古老的秘法，并非吞噬，而是将蛟龙破碎的妖丹与残存精魂，强行融入了自身的血脉之中！”
叶枫听得屏住了呼吸。
顾璇桦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融合妖魂入血脉，此法有违天道，隐患极大。
王太后继续道：“凭借此法，太祖确实获得了远超同阶的力量，得以建国。但代价便是……这力量与诅咒一同融入了血脉，世代相传。历代国主或多或少都会受到蛟龙残存意志的影响，性情易怒，体内会滋生一股难以控制的暴戾之气。而到了邯儿这一代……”
她心痛地看向烟邯：“症状愈发严重。白日他尚能勉强压制，但每到深夜，便会被梦魇控制，时常无意识起身，力大无穷，双目赤红，状若疯狂，甚至会……伤人。而次日醒来，他对前夜之事，毫无记忆。”
烟邯脸色苍白，颓然坐下，双手掩面。显然，这对于他而言是巨大的痛苦和耻辱。
王太后泣声道：“仙长，这并非我儿本意！乃是血脉中的诅咒作祟啊！再这样下去，邯儿迟早会彻底失控，或伤及自身，或祸及臣民……求仙长救救我儿，救救我雁浩王室！”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王太后低低的啜泣声。
顾璇桦沉默片刻，目光扫过烟邯周身。在他强大的神念感知下，烟邯的灵台识海的确笼罩着一层极其隐晦的、非人的暴虐气息，与那蛟龙的残魂特性隐隐相合。
“原来如此。”顾璇桦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蛟龙残魂与血脉共生，怨念不散，反噬其后人。此非寻常疾病，乃咒术之祸。”
他看向烟邯，道：“今夜，本座会留在宫中。待那‘梦魇’再现，一探究竟。”
王太后闻言，顿时感激涕零，连声道谢。
叶枫站在顾璇桦身后，看着师尊清冷的侧脸，又看了看痛苦不堪的国主与悲戚的王太后，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他隐约明白，师尊带他来的这个地方，卷入的这件事，似乎与他，与师尊所说的“缘分”，有着莫大的关联。
而顾璇桦的眼底，则掠过一丝深意。叶枫身负天煞孤星与帝星隐现之象，却偏偏被指引来到这被蛟龙怨力困扰的王朝……这其间，恐怕不止是简单的巧合。
夜幕，悄然降临，笼罩了繁华却暗藏隐忧的雁浩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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