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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蛟龙

王太后为顾璇桦精心安排了离国王烟邯寝宫最近的一处清净偏殿。殿内陈设雅致,熏香淡淡,却依旧驱不散那自宫殿深处弥漫而来、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压抑与不安,仿佛有无形的阴霾笼罩着这王室的心脉。

夜幕如墨,彻底笼罩了巍峨的王宫,廊下的宫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衬得夜色更深沉。叶枫屏着呼吸,几乎亦步亦趋地紧跟在顾璇桦身后,一同进入了那间为他师徒二人准备的偏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窥探,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顾璇桦于殿中央的蒲团上静坐而下,姿态如古松寒柏,周身自有淡不可见却莹润剔透的灵光静静萦绕,使他看起来如同沉浸于月华中的寒潭,静谧而深邃,不可测度。他微微侧首,看向一旁略显局促、手脚似乎都不知该如何安放的少年,拍了拍身旁早已备好的另一个柔软蒲团,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静心,凝神。稍后无论发生何事,紧守灵台一念清明,有为师在。”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清冷调子,但落入叶枫耳中,却像有一股温润平和的暖流淌过心田,奇异地抚平了他所有潜藏的不安与躁动。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依言在那蒲团上坐下,努力挺直尚显单薄的背脊,模仿着师尊那般眼观鼻、鼻观心的沉静姿态,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更有底气一些。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悄然流淌,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点缀其间。子时将至,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头发沉的沉闷气息,忽地从国王寝宫的方向弥漫开来,丝丝缕缕,渗透墙壁,无声地浸润而至。那气息中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属于非人存在的暴虐与不祥的躁动。

顾璇桦骤然睁开双眼,眸底深处似有冰蓝仙光一闪而过,清冽剔透:“来了。”

他指尖掐动一个玄奥法诀,一道柔和却异常坚韧纯净的灵力护罩瞬间成型,如同一个倒扣的琉璃碗,将叶枫稳稳地护在其中,隔绝了外界所有不良气息的侵扰。“在此静心等候,莫要出声,莫要妄动。”

话音未落,顾璇桦的身影已如一缕轻烟般悄然消散在原地,下一瞬,毫无征兆地直接出现在了仅一墙之隔的国王烟邯的寝宫之内。

此时的烟邯,早已不是白日里那位虽憔悴却仍维持着君王威仪的一国之主。他双目赤红如血,面容扭曲狰狞,完全被一种疯狂的兽性所主宰,周身翻滚着肉眼可见的、浓稠如浆的暗紫色能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暴虐气息。他喉咙里发出绝非人类所能产生的低沉吼叫,正凭借一股蛮荒巨力,疯狂地撞击着寝宫内侍们早已布下的简易防护结界,撞得那层光幕明灭乱闪,岌岌可危。

顾璇桦目光微凝,并未选择以力强行压制,而是并指如剑,一点极致凝聚、清辉流转的仙光自其指尖亮起,快如闪电,精准无误地点向烟邯疯狂舞动的眉心!

“窥天溯本,照见前尘!”

他此举并非为了伤敌,而是要循着那蛟龙残魂最本源的怨念气息,直溯其根源,亲眼看清这纠缠了烟氏血脉百年的诅咒真相究竟为何。

指尖触及额心的瞬间,顾璇桦眼前景象轰然剧变!寝宫内奢华的陈设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狂风暴雨肆虐、电闪雷鸣撕裂天幕的荒古山林景象!

幻境之中,时光倒流:

他看到一条巨大无比、却伤痕累累几可见骨的暗紫色蛟龙——其名当为苍炎,正艰难地蜷曲着庞大的身躯,以一种绝对守护的姿态,将一个小小的、尚在繈褓中的婴孩护在最为安全的胸腹逆鳞之下。蛟龙身上布满了惨烈的伤口,珍贵的龙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流出,几乎将身下的土地彻底染成暗红,但它望向怀中婴孩的目光,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温柔与一种赴死无悔的决绝。

“殿下……别怕……”苍炎的声音低沉至极,因虚弱而带着隆隆的回响,震荡着风雨,“属下定……定会护您周全……”

画面骤然切换!一个身着帝王袍服、面容与烟邯有几分相似却更显阴鸷与野心勃勃的男子——正是雁浩开国太祖烟宿,带着一群修为不弱的修士骤然出现。他们假意关切相助,却在苍炎因守护婴孩而最为虚弱、毫无防备的瞬间,骤然发难!恶毒阴邪的阵法光芒冲天而起,淬满了剧毒、专门针对龙族的利刃狠辣地刺向蛟龙最脆弱的逆鳞!

“孽畜!交出这孩儿和你的龙元本源,或可饶你不死!”烟宿面目扭曲狰狞,眼中充满了贪婪的光。

“卑鄙无耻的人族!枉我竟信你善意!”苍炎发出震彻天地的痛苦悲鸣,巨大的龙瞳之中燃烧起滔天的怒火与彻骨的悔恨。它死死将婴孩护在身下,不顾自身伤势急剧恶化,毅然燃烧起所剩无几的本命精元,爆发出超越极限的最后力量,悍然撕裂了那恶毒阵法的一角!

“殿下……一定要活下去……”它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将一团柔和却蕴含着它本源力量与祝福的紫色光晕紧紧包裹住婴儿,猛地推向遥远而陌生的下界方向——那正是凡俗聚集、灵气稀薄的中州之地。而那婴孩在紫气包裹之中,容貌迅速发生变化,最终所有外显的灵韵光华尽数内敛湮没,变得与最普通的凡人婴孩无异,唯独那一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如同蕴藏着不灭的星辰。

做完这一切,苍炎巨大的龙躯终于轰然倒下,再也无力支撑。烟宿及其帮凶立刻蜂拥而上,脸上带着狂喜与贪婪,开始疯狂地抽取、掠夺它破碎的妖丹与残存的精魂……冲天的怨念与不甘如同实质,咆哮着、诅咒着,狠狠融入烟宿的血脉之中,化作了纠缠其后世子嗣的永恒噩梦与诅咒。

幻境核心,怨念汇聚之所在:

顾璇桦的元神静立于一片混沌翻腾的紫黑色雾气中央,前方,是苍炎残存怨念与记忆凝聚出的虚幻龙影,那双巨大的龙瞳之中,充满了百年未散的极致痛苦、焚天之怒与永世难解的执念。

“人族……又是贪婪卑鄙的人族!”苍炎的怨念发出撼动整个意识空间的咆哮,震得幻境壁垒都在颤抖,“滚出去!休想再伤害殿下分毫!”

顾璇桦一身白衣无风自动,周身清冷仙光大盛,如月华倾泻,轻易便将汹涌扑来的怨气风暴涤荡开来,开辟出一方清净之地。他神情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凝视着那痛苦挣扎的龙魂,清冷开口,声音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能安抚一切狂躁的力量:“冷静。我并非烟宿。你所誓死守护之人,如今已在吾身侧。”

苍炎的怨念猛地一滞,狂暴的攻势瞬间停顿。

顾璇桦抬手,指尖灵光流转,迅速幻化出叶枫此刻正在偏殿灵力护罩中安然打坐的景象,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他如今很好,名叫叶枫。吾名顾璇桦,乃修真界天衍宗长老。”

苍炎的龙影下意识地凑近,巨大的头颅几乎要贴在那幻象之上,仔细地、贪婪地感知着那幻象中传来的细微却无比熟悉的气息。它那双巨大的龙瞳之中,狂暴的怨念与血色渐渐褪去,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悲伤与迟来的确认所取代。“殿下……真的还活着……竟然变成了……凡人的模样……”

“他如今很好。”顾璇桦再次强调,声音虽淡,却蕴含着如山岳般沉重不容置疑的承诺,“虽命途多舛,身负天煞孤星之象,亲缘淡薄,坎坷不断,然则紫气之中帝星隐现,命不该绝,终非池中之物。吾乃循天道机缘指引而来,已将他收归门下,为我顾璇桦此生唯一的亲传弟子。”

他目光沉静地看向苍炎的龙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在对着天地法则立下最庄重的心魔大誓:“吾,顾璇桦,此生仅此一徒。必倾我所能,护他周全,授他无上大道,予他安身立命之所在,绝不容任何人、任何力,再欺他、辱他、伤他分毫。此誓,天地共鉴,大道为证!”

清冷而无比强大的神识之音,蕴含着至诚至真的道韵,如同洪钟大吕,回荡在幻境的每一个角落,所过之处,阴霾退散,怨恨消弭,竟带来一种悲悯的平静。

苍炎的龙影彻底沉默了,周身翻涌不休的怨气似乎被那誓言的力量抚平,变得温和了许多。它巨大的龙首微微低下,仿佛在进行最后一次沉重的确认与无声的托付。

“……多谢。”良久,苍炎的怨念发出了一声悠长、沉重却又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的叹息,那其中百年的坚守、愤怒与不甘,终于开始缓缓消散。“请……务必好好待他。”

顾璇桦郑重点头。他顿了顿,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叶枫,他究竟是谁?来自何方?身负何种惊世身份,竟值得你以性命相护,甚至引来烟宿那般不顾一切的觊觎与掠夺?”

苍炎的龙影开始逐渐变得透明,它的声音也随之变得缥缈而遥远,却带着一丝深不可测的意味:“他的真实身份……牵扯极大,关乎上古秘辛,背后因果浩瀚如星海。此刻知晓,于你、于他,都非幸事,徒增灾厄。若机缘到了,命运自会为你揭示答案……此刻,你只需记得,他绝非寻常凡人,血脉尊贵,远超凡俗想象……”

怨念即将散尽,苍炎最后深深地、眷恋无比地看了一眼叶枫幻象的方向,龙瞳之中只剩下全然的温柔与释然的告别。

“烟宿及其后人,窃取龙力,背信弃义,罪孽深重……他们的血脉……从此……再也不配沾染仙道分毫……此乃……最后的……代价……”

随着这最后的话语如缕缕轻烟般消散,苍炎残存于世间的最后一丝怨念,终于如同被清风彻底吹散的薄雾,彻底消散在这片由它执念构成的幻境之中,归于天地。与此同时,外界现实之中,正疯狂撞击结界的国王烟邯周身那暴虐的紫黑色能量如同退潮般急剧消散,他眼中骇人的赤红迅速消退,闷哼一声,身体一软,重重瘫倒在地,陷入了彻底的深度昏迷。

而冥冥之中,一道源自血脉最本源的、由苍炎最后怨念所化的无形枷锁骤然收紧、继而彻底崩断!所有流淌着开国太祖烟宿血脉的后裔,无论身在何方,修为几何,从此大道断绝,仙路永绝,再无法感应、引动天地间一丝一毫的灵气!这是苍炎以最后意志降下的、无可逆转的诅咒,也是这段百年恩怨最终的了结与终结。

顾璇桦的元神自那幻境之中缓缓收回,回归本体。他缓缓睁开双眼,寝宫内已恢复死寂般的平静,只有昏迷不醒的烟邯和空气中残留的些许混乱能量气息,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他步出寝宫,抬头望了一眼深邃无垠的夜空,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宫墙与阵法,回到了那间偏殿中,那个正全心等待着他的少年身上。

蛟龙之谜已解,王室诅咒已除,然而叶枫的身世,却似乎指向了比想象中更为遥远、更为波澜壮阔也更为危险的未知之境。

但无论如何,既已许下承诺,便是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顾璇桦回到偏殿,撤去护罩。叶枫几乎是立刻就从蒲团上弹了起来,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急切地望过来,那眼神里写满了未说出口的担忧和全然的、毫不掩饰的依赖,湿漉漉的,像只生怕被遗弃的、终于等到主人归家的小狗。

他走到叶枫面前,周身那足以令外人冻结的清冷气息,在不自觉中悄然缓和、融化了几分。他抬手,动作自然地轻轻拂去少年肩头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

“无事了。”他声音依旧清淡,却比窗外洒落的月光还要温柔几分,“此间事了,我们走吧,先寻个清净处歇息。”

叶枫用力点头,毫不犹豫地、信任地将自己略带薄茧的手,放入师尊那微凉却令人无比安心的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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