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的相遇,不过是万千普通人中如出一辙的巧合,迫于生计,归于理想。
就像两叶被风一同卷入角落的树叶,一叶满是时代的潮湿,一叶却泛着夕阳的琳琳金光。
“您好,我是艾什,从今日起与您合租这间公寓,请多指教。”
打开门的刹那,许久未入耳的风铃声伴随着午后阳光闯入视野。
来人纤细肩线撑起板正衬衫,肤色白皙到几乎透明,暖阳落在他白金发梢,那双淡蓝瞳孔却如冰川般冷彻。
只会出现在童话的王子,如今确确实实的站在了我面前。
我下意识攥紧门把,冰凉金属感快要把我冰僵在原地,转而刺骨般疼痛,直击我那本就黯淡无光的内心。
原来有人可以活得这样轻盈,与团缩在出租屋中,连呼吸都怕惊扰了命运的酣眠的我,完全判若云泥。
他真的耀眼的让我灼痛。
听他说,他是附近大学的交换生,会在这边学习几个月再回去自己的国家,看来是位相当优秀的学子。
可那阴暗的自我,只会在听到交换生三字刹那觉得没有一技之长,靠啃余粮苟活的自己愈发窘迫。
若非短信中银行卡余额甚至快要不及自己的高考成绩,我怎舍得把自己唯一的“安全区”割让出一半?
望着他那跳脱的稚气,我如鲠在喉,酸涩愁苦。
羡慕他追逐理想的冲劲,更羡慕他背后那份不必为现实低头的底气,我从未拥有过的殷实家境。
不敢与他聊太多,怕展露自己的无知,便找了“还有事要忙”的理由逃回房间。
未曾拉开窗帘的屋室愈发无光,不甘如同湿虫爬过脊梁,再度打开图标之上手机膜都快要磨白的招聘软件,闪光弹般刺的我晕眩。
刷新键按到指尖发痛,列表里满满的已读却不曾回复...我甚至都无奈的发笑起来。
眼高手低?可我已经弯下腰了,就差跪在地上了,也找不到一块能够落脚的地方。
这如果真的是时代的潮湿,为什么背负他的反而是我?
打开相册,再度翻看那张离职申请的截图,悔意毫无迟疑的攥紧了我的心脏。
当初再忍忍就好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呼吸都觉得沉重不堪,难以负担。
“连先生,你在忙吗?”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声,看来小王子是遇到了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
只是打开门的瞬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厨房那边的冲天火光把小王子傻笑脸庞映的通红,连鼻尖上都满是灰扑,整齐衬衫早已被污浊到看不清原貌。
他竟然手中还攥着个变了形的锅铲!
急忙拍掉,确认人是否有烫伤,好在连惊吓都未曾受到,我也堪堪松了口气。
生来二十九年,第一次体会到了“养孩子”的苦楚。
看着小王子套着我那件半袖到处乱晃,宽大的快把人装个完全,连领口都歪斜下来,露出了半抹香肩。
这里戳戳冰箱,那里碰碰洗衣机,他满眼都是好奇这些其他国度的家具,半点没顾虑刚刚差点无家可归的自己。
搓揉着衣服,却猝不及防间回忆起了我的小时候。
如果我敢把家里弄成这个样子,别说是皮鞭子沾凉水了,单单是那口再也无法使用的锅,怕是要被母亲挂在嘴边,念上我大半年了。
“没关系啦,正好我们也换一个新锅,毕竟是我犯的错,我来购买就好,还有墙纸这些...”
“罪魁祸首”凑过来拍拍我的头安慰我,声音软乎乎的,可我只觉后颈一凉,像被冰水倾盆而下。
是啊,对于小王子来说,坏了就换,脏了擦不干净就扔,犯错从来都不是需要担惊受怕的事情。
可我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小错”都怕的要死的?
是小时候摔碎了第一个碗时,明明是想帮母亲端饭,却只换来了她拧成结的眉头和“毛手毛脚不成事”的责骂?
还是上学时忘记带红领巾,被教导主任堵在学校门口罚站时,看着同学打量自己的眼神,如同当时灌入衣领的冷风一般,恨不得让我找个地缝钻进去逃避?
记忆都快要被时光磨淡了,可恐惧感却像玫瑰上的荆棘,缠紧我的脖颈,束缚我的脚步,十余年都不曾消退。
而现在的我,因为担心公司存在安全问题,推掉了难得的实习机会,早早的到达面试现场,却不到五分钟就被告知不必再来...
唯一写小说的爱好,也因为投稿后无法签约,只有可怜的十位数点击量,只会按在手中反复打磨,却连开篇才刚走完不几步。
人们都说,别想那么多,先做了再说。
道理我都懂,可懂和做到分明就是两回事。
回过神,艾什那件衬衫已然清洗完全。
晾晒在阳台,不经意瞥见我那养在花盆的玫瑰,好像毕业典礼后,它虽然还存有生机,却未曾盛开。
反倒是洗衣液的香氛,让它多了几分玫瑰该有的姿色。
“是玫瑰吗?”
见艾什光着脚就要往花盆那边凑,我手快于大脑先行拦住了他,责怪的话语紧跟着就要脱口而出。
不对。
或许在他眼中,养在花盆里的玫瑰实属罕见,所以才会忍不住好奇。
有什么可责备的呢?回去穿上鞋再来就好,小心地滑,也不要被滴落的水珠打湿衣服。
坐于沙发稍作休息,听小王子在背后叽叽喳喳分享着他养育玫瑰的技巧,好像这样鸡飞狗跳的日子也不错。
可...这才是合租的第一天吧?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才收拾干净不久的厨房里又是一阵噼啪。
不是他人婚礼,而是锅中米花。
看着面前半糊的面包片,煎鸡蛋黑的像炭,本想作为点缀的玉米粒,就这样颗颗分明的炸成了爆米花,稳坐于番茄酱之上。
无从下口。
“还是点外卖吧,艾什放弃厨艺了,难怪妈妈不许艾什做饭。”
看着小王子将那盘“灾难”倒进垃圾桶时,我从未感觉右眼皮跳得这般剧烈。
不想吃也得吃,这句话不知道从母亲口中听了多少遍。
不是说为了避免浪费粮食,也不是说为了尊重谁的劳动成果,不爱吃的菜说了不止一次,但依旧也会出现在桌面。
说不吃?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不早说不爱吃,为什么这么挑食,试试就知道好不好吃了。
吃?味道难以接受,甚至下次还会出现在桌面,上演同一份戏码。
想吃爱吃的?多半又是一顿臭骂。
直到滚烫拉面被端到面前,牛骨汤香气扑鼻,葱花浮于油花,我竟破天荒的脱口而出:
“想吃溏心蛋吗?我去煮。”
艾什似乎愣了愣,转而笑容灿烂的“嗯”了一声,再度围在身边好奇起来。
原来表达自己的想法,真的没那么难。
今天是他的开学第一天,熨好了那件才洗净的衬衫,确定小王子穿的板正,又习惯性的递去一包糖果:
“分给同学吧,初来乍到,和大家打好关系。”
看着人笑容灿烂,蹦蹦跳跳的接过跑走,我的手却僵在半空,连告别都险些忘记。
小的时候,母亲也总会这样,把我爱吃的糖果塞入本就沉重的书包,让我分给关系好的朋友,和他们好好相处。
明明我自己都不舍得吃。
手机忽地震了震,是母亲发来的公众号招聘链接,接下来却只字未提,唯有聊天框上方堆积的连续几天的“叮嘱”依旧那般刺目。
我猛地锁屏,惊魂未定,刚刚才油然而生的些许暖意,瞬间就被窒息感替代完全。
挥挥手消散翻涌的情绪,我不停的劝告自己,当初执意搬出来租房子住的原因,不就是为了逃开这份所谓的“为你好”的操控?
我真的只想喘口气,只想做回我自己。
躲回房间,打开那篇尚未写完下文的文档,白底黑字依旧让我苦痛。
我唯一的骄傲,也因为看到了那条评论里的“不怎么样”的字眼被彻底击垮。
我总以为这是我的一技之长,却忘记在这万千作者里,我不过是蜉蝣般不起眼的尘埃,想要抓住些什么,笔仿佛重的抬不起来,或永远词不达意。
最后写哭的人,只是我自己。
我承认,我的人生路早就被规划好了,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安稳。
可我知道自己不想走这条路,也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走这条路,却到头来连自己的路都找不到。
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是被人夸一句你写的文字打动我了?还是说能够依靠文字供养我的吃穿住行?
亦或是大红大紫,用事实回击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让我的母亲不必再吃苦,看别人眼色,能好好休息一下?
我好像...只是想证明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真的就这么难吗?
浑噩到夜晚,刚刚结束派对的艾什眼里闪着光,兴奋扑来我身边,说着新同学多有趣,老师的课程多生动...
我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就算是疲惫不堪,也不忍心扫他的兴。
默不作声的打开电视,任电影频道内的黑白电影刺啦作响,若不是小王子还在耳边叽喳,我应该早就睡着了。
可我应该怎么告诉小王子,你说的那些新鲜感,是我当年没毕业就想要逃离的?
那时的我总怕融不进集体,怕说错话得罪了老师,怕一个不谨慎让同宿舍的舍友感到不适,连简简单单的一个上台汇报都得在心里演练个十来遍。
唯一值得我留念的那个人...回到自己的的国度后,也销声匿迹了。
他叫什么来着?
该死...酒喝多了,头好晕,记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啤酒再度喝空,想要起身去再寻觅一罐,才发现小王子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呼吸声轻的像羽毛飘落,难怪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盯着他毫无防备的侧脸,我不由得觉得荒谬——
于小王子而言,我不过是才认识一天的陌生人,怎么敢这样放松警惕,靠着人肩膀抱着胳膊就睡着了?
还是说是我太警惕,早就忘了人与人之间是可以有这样纯粹的信任?
抱他回房间时,我才发现,在这扇紧闭的房门后,是小王子没有一点独立生活能力的真实样貌。
皮箱敞着,衣服扔的满地都是,书桌上也堆着杂乱的书本,甚至连床被褥都没有。
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即刻着手帮他整理,把备用的新被褥铺好,让人睡得舒服些。
这套被褥好像还是我刚搬来这边时候买的,一直没舍得用,没想到让小王子先享了福,看着就软和。
只是悄悄掩起门扉的瞬间,鼻尖忽地发酸,我又一次逃回了我的小房间。
小的时候,我也经常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根本不记得去收拾。
母亲总会一边唠叨“多大了还不会收拾”,一边快手快脚把物什归位。
她晾晒的被褥,也总会有阳光的味道,钻进里面一秒就能入睡。
现在...离开了家,换了新床垫,弹簧软的过分,睡着也不差,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摸出手机,屏幕上是母亲的对话框,最后一条停在了小王子回来前的嘱托,“别熬夜”。
这个点家里人应该都睡了吧,怕是发消息换来的也不过是“别熬夜打游戏”的唠叨。
直接把手机扔回枕边,双眼一闭——
睡不着也不想再多思考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金黄杏叶悄然被白雪掩埋,路边的烧烤摊,也都换成了各色的糖葫芦串。
两三个月的时间吧,我也换了两三份工作,却总在试用期结束的最后一天就辞职。
工作...有可圈可点的地方,却毫不例外的,皆让我喘不过气,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喉咙,扯着我快步向前进。
从到站的公交车上跳下,逆着人流走向回家的路。
冷风灌进单薄衣领,像极了那日忘带红领巾的我,脚下盲道硌得脚心生发疼,也根本无从指引迷茫的我。
抬头忽见天边火烧云,橙紫相间,难得的艳丽,却被嵌在了鳞次栉比的高楼缝隙。
眼泪毫无预兆的砸在脚面,晕染了招聘软件内的介绍,我突然觉得...好无趣。
大家都在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心满意足的返回家中,只有我,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步步向后退,却不知离家越来越远。
远到连一份稳定的工作机会都抓不住。
一向怕被人看见狼狈的我,竟然任由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淌,冷风刺得脸生痛,路人偶尔也会投来怀疑的目光。
那一刻,冷嘲热讽我似乎也不在意了。
这段路,好像走了太久太久,久到我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
坐在玄关地板,看着鞋架上满是磨损的旧鞋发呆——
我要继续找下一份工作吗?还是先歇几天?
打开手机,想要片刻的放松,短视频里却满是“失业迷茫”的推送,购物软件竟然也破天荒的开放了“兼职跑腿”的平台。
像是在嘲讽我,你逃不掉的,终究要向生计低头。
“妈,我真的累了,不要给我发招聘公告了,我才刚辞职一个小时啊...”
突然弹出的来电,这句话没过脑子就从嘴里蹦出,再后悔也已经晚了,电话那端果然传来了熟悉的唠叨。
那些话像打在脸上的白雪,刺的我生痛,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挂了电话,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该这样堕落,又不是没经历过,忽地起身开始打扫屋子。
擦桌子时连桌子腿也不放过,拖地时床底更要照顾到位,冰箱里也塞满了刚刚买来的新鲜蔬果,一切都那样的完美如初。
艾什从图书馆返回时,盯着亮堂的屋子愣了半天,恍然大悟:
“连先生!你是不是升职加薪啦?我买了蛋糕给你庆祝!”
可他把蛋糕放在桌面上,点亮蜡烛时,却对我说:
“生日快乐,连先生。”
“......”
火苗在我眼前晃呀晃,我确实懵了一会儿,毕竟成年后就没过过生日。
只是紧随其后的,就是大脑一阵嗡鸣,视线瞬间模糊,甜腻的蛋糕混着眼泪的咸苦在嘴里爆发开来,我好像一匹豺狼一般,恨不得用手去按下嘴中鼓囊的食物。
那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唱生日歌。
......
“所以,连先生,你后悔吗?”
与艾什一同坐在阳台边,看着漆黑夜空下,隔离带划分出的安全区,我精心养育的玫瑰开的正艳——
尽管它花瓣上沾满了猩红,枝桠生的疯狂,仿佛以人群的惊恐为营养剂一般,在我碎裂的脸庞上愈发艳丽。
“我...”
张张嘴,还没说出答案,便看到母亲的身影踉跄奔来。
她脸上没有一丝恐慌,像小时候那般,一把将我拥入怀。
鬓角白发散落,她震惊到连话都说不出,堪堪反应了良久才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
眼泪滴落掌心,如雪冰凉,我难以言说这般感觉。
我知道母亲她爱我,也知道她因为太爱我了,所以恨不得将我像这玫瑰一样悉心照料。
就算气候不适宜,土壤不适合,她也拼尽全力让我开花,一枝独秀。
可这份爱太沉了,压得我喘不过气,就算在这花盆里闷得要窒息,也只敢换个空间稍大一些的花盆,继续蜷缩着根芽。
我没能活成她希望的样子,却也没有被她剪断尖刺,就算如今一无是处的我,已经将她拖累的遍体鳞伤。
直到后来,我发现自己开始处处都像我的母亲,下意识说出那些她常说的话,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怕风浪太大毁了家庭,却委屈了自己。
我幡然醒悟,我的自我早就消散了,终究活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
“少了我,也少了一份支出,我不后悔。”我释然了。
“......”
小王子看起来并不满意这份答案,甚至抱起胳膊生起了闷气。
伸出手想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能够触碰到他——
不对,小王子能看到死去的我?
“连先生,这不是你内心的答案。”
被人戳中眉心,霎时间剧痛袭来,顺着被刺穿的身体看去,安全区的“我”,竟如同怪物一般,沿着玫瑰枝桠哀嚎着爬来。
“我”眼中没有光,只有麻木,像听从指令的木偶,一昧吞噬我的存在。
灵魂被撕裂,意识也模糊不清,耳边的惊呼,玫瑰的凋落,母亲的哭泣,全然混杂在一起,好像一场荒诞的梦。
“咚咚。”
敲门声将我拉回现实,短短一瞬的走神,竟然是这样离奇的想象。
我压力太大了吧...
走去打开门,来者的面容与午后太过适配,让我一瞬惊艳。
“您好,我是艾什,从今日起与您合租这间公寓,请多指教。”
我攥着门把的手,又一次发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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