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近郊，贝伦塔下游人如织，但与之仅一水之隔的一处荒废考古遗址，却笼罩在清晨尚未散尽的浓雾里，寂静得如同被时间遗忘。
残破的修道院围墙匍匐在特茹河畔的山丘上，像巨兽死去的骸骨。
墨怀珩比约定时间早到了近半小时，他立于一段断墙的阴影下，指尖拂过风化严重的曼努埃尔式石雕上缠绕的海藻与绳缆纹样，试图从这些模糊的历史痕迹中，解读出“墨匠”可能留下的信息。
九点整，雾气深处准时显现出江临渊的身影。
他依旧穿着那件沾满各色颜料的工装裤，步伐看起来有些散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猎鹰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环境细节。
“墨大顾问果然是守时之人，”他在墨怀珩面前站定，语气带着惯有的、若有若无的讥诮，“‘墨匠’留下的‘礼物’在哪儿？但愿这次不是另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墨怀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风衣内侧取出一张泛黄脆弱的葡萄牙海军旧式航道图纸，图纸上满是岁月的斑驳痕迹。
“根据你养父笔记中破译出的密码，结合档案馆三年前解密的舰队航行日志交叉验证，”他修长的手指指向图纸上一处用红笔特别标注的通风井口，“‘墨匠’指定的地点，并非地面上的任何建筑，而是这里——地下蓄水池系统。”
两人沿着被荒草几乎完全淹没的狭窄小径向下行走，空气愈发阴冷潮湿。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一个庞大的罗马式地下水库呈现在眼前。
拱顶很高，不断有冷凝的水珠滴落，在极度的寂静中发出清晰而空灵的回响，敲打在布满青苔的水面上。
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如同利剑，最终定格在水池中央——那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矗立着一尊用废弃船料、青铜零件以及各种难以辨识的机械残骸拼装而成的独角鲸雕塑！
雕塑姿态昂扬，独特的鲸角锐利地指向拱顶的某一处特定位置，角身上清晰地刻着一行诗句：“唯有裂镜，可映真光。”
江临渊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我养父生前最常吟诵的一句诗……他常说，世间万物，看似完美的表象之下，必定存在不易察觉的裂痕，而那裂痕，往往是窥见真相的唯一入口。”
他快步上前，伸手仔细抚摸鲸角所指的那块拱顶石块，发现其纹理异常光滑，与周围石块的粗糙感截然不同。
他用力按压，石块内部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微声响，随即向内翻转，露出了一个隐藏的暗格。
暗格内没有文件或卷宗，只有两样东西：一枚镶嵌着螺钿、边缘残破不堪的青铜镜残片，以及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微型胶片盒。
墨怀珩取出微型胶片，就着手电筒的光源仔细辨认胶片边缘模糊的字迹：“是1969年‘阿波罗11号’登月时，NASA内部一份关于月球岩石样本成分异常的分析报告附件……附件末尾，有一个手绘的徽记，与我们所知的‘墨匠’衔笔渡鸦徽记，有七分相似。”
“NASA？月球岩石？”江临渊蹙紧眉头，脸上写满了困惑与怀疑，“这和我养父的死，和艺术伪造集团，能有什么关系？”
“关系的核心在于‘年代’的权威性。”墨怀珩的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锐利，如同能穿透迷雾。
“试想，如果连月球岩石这种来自外太空的、本应最具客观性的科学样本，其成分数据都可以被质疑、甚至被伪造，那么，地球上任何一件文物的断代，我们所依赖的碳十四、热释光等科技手段得出的结论，都可能是一个更为庞大、更为精心的谎言。你养父当年，或许就是触碰到了某个足以颠覆整个现有艺术史断代体系的巨大秘密，才招致杀身之祸。”
就在这时，水库唯一的入口方向，传来了急促、杂乱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夹杂着葡萄牙语的严厉呵斥声。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引来的可能是当地警方，也可能是“墨匠”的势力，或是其他不明身份者。
“从水下走！”江临渊眼尖，发现独角鲸雕塑的底座并非固定，而是巧妙地连接着一根通向外界、直径约半米的废弃排水管。情况危急，不容多想，两人毫不犹豫地潜入冰冷刺骨、浑浊不堪的水中，顺着狭窄、窒息的管道艰难地向前摸索。
黑暗中，江临渊忽然感到手腕一紧，被一只坚定有力的手握住。是墨怀珩。前方管道出现岔路，墨怀珩凭借过人的方向感和对水流细微差别的判断，选择了水流更为湍急的一条分支。
“这边。”他的声音在水流的轰鸣和压抑的呼吸声中显得模糊不清，但手上的力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经过几分钟几乎耗尽氧气的黑暗跋涉，前方终于透出微光。两人从一处悬崖下方隐蔽的礁石滩裂缝中钻了出来，重新呼吸到带着海腥味的空气。
海水裹挟着白色的泡沫，一次次冲刷着岸边的礁石。江临渊瘫坐在一块较为平坦的礁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湿透的头发紧贴在前额，显得有些狼狈。
他看向身旁正在迅速检查青铜镜残片和胶片盒是否安然无恙的墨怀珩，忽然扯出一个略带复杂意味的笑：“没想到墨大顾问除了鉴定古董眼力过人，这逃命的本事也是一流。”
墨怀扬抬起头，海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没有回应江临渊的调侃，只是将那块青铜镜残片递了过去，言简意赅：“看背面。”
江临渊接过冰凉沉重的残片，借着逐渐明亮的晨光，发现残片背面用极其细微的刻痕，勾勒着一幅微缩的星图。星图的一角，清晰地标记着一个经纬度坐标。
“这个坐标……”他立刻掏出防水性能极佳的专用手机，快速输入数据进行查询，结果很快显示出来，“指向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的钟楼。”
“看来，‘墨匠’为我们精心安排了一场意大利之旅。”墨怀珩站起身，眺望着远方海面上正在逐渐散去的晨雾，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凝重，“这面残镜，恐怕不仅仅是一个信物，更是一把钥匙，一把开启更深层谜团的钥匙。你养父和‘墨匠’之间的恩怨纠葛，远比我们目前所知的要复杂和深远。”
江临渊摩挲着手中冰凉的青铜镜片，养父临终前那句模糊不清的呓语再次在耳边响起。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青崖白鹿间，墨杀琅琊前”
这句谜语，或许并非指向某个具体的地理位置，而是隐喻着一段被权力和阴谋刻意尘封的、关乎历史真伪与人性本质的沉重往事。
“墨怀珩，”他忽然收敛了所有玩笑的神色，正色道，“在去威尼斯之前，我必须先回一趟清州，去我养父的旧居。那里……可能还留着他一些从未让我触碰过的东西。”
墨怀珩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海风吹动他微湿的鬓角，最终，他点了点头：“可以。但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墨匠’……不会一直在原地等待。”
海风吹散了最后一丝雾气，也暂时吹散了两人之间那层对峙的硝烟。
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当下脆弱信任的临时同盟，在这片异国的海岸边，于无声中悄然结成。
他们带着新的谜题和那枚冰冷的青铜镜残片，离开了里斯本的海岸线，走向更深的、未知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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