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甄的若自酣梦中醒来,睁眼却见屏风后空无一人,心中顿时一慌,只道那龙仙长已不辞而别。他鞋也顾不得穿好,噔噔噔便跑下楼去。
直至大堂,一眼瞧见临窗位置端坐一人,不是龙玉吟又是谁?但见他依旧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正执杯慢饮清茶,姿态清雅从容,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甄的若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凑上前去,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仙长!我还以为您……您先走了呢。”
龙玉吟闻声,略抬眼帘,将杯中余茶饮尽,方淡淡道:“不会。”
二字虽简,却似有定心之效。甄的若心下稍安,这才发觉腹中饥饿。龙玉吟似有所觉,早已另点了一碗清粥并几样小菜予他。甄的若受宠若惊,赶忙谢过,狼吞虎咽起来。
用罢早膳,二人便起身往那“安顺客栈”行去。离着还有一段距离,便见客栈外围拢了不少街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气氛颇为凝重。众人见龙玉吟走来,虽不识其身份,却皆被那清冷气度所慑,竟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道路。
甄的若见其他人都露出了叹息或惊恐之色,心下既好奇又有点不安。他从龙玉吟的肩膀边上慢慢的露出半一双眼睛。不看不知道,这一看甄的若险些惊呼出声,好在他死死的捂住了嘴,不然声音泄露。
人群中间是昨日他见过的那位掌柜,此刻他直挺挺的倒在柜台后面,面色泛青,双目圆睁,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仿佛死之前遭看到了极其惊恐的画面。而他的胸口的心脏之处,竟是血淋淋的有一个黑洞,脏腑都隐约可见,竟然是被直接掏心而死!
甄的若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胃里一阵翻腾。若非昨夜他逃得快……那今日躺在此处的,恐怕就不止掌柜的一人了!
他心有余悸,下意识望向身旁的龙玉吟,只见仙长面色如常,只目光在那可怖伤口上一扫而过。
甄的若脑子一热,脱口问道:“龙、龙仙长……这……还有救吗?”
话一出口,他便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人都这般模样了,还问有无救?龙玉吟闻言,果然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虽无波澜,却让甄的若瞬间臊得满脸通红,觉得自己问了个蠢破天际的问题,仙长定然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智障。
“没救了。”龙玉吟语气平淡,对这种场景早已波澜不惊。他转而望向周遭惶惑的众人,问道:“此人是谁最先发现的?”
人群一阵骚动,一个围着油腻围裙、面色发白的中年汉子哆哆嗦嗦地站了出来,正是对面面馆的老板。
他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是、是小人……我的店面开在安顺掌柜对面,这安顺掌柜的,虽说生意冷清,性子也孤僻,从不与人交集,但每日清晨必定准时开门洒扫,雷打不动,就算没人愿意来这儿住他也照常。早就传闻他家旅馆闹了鬼,但这安顺掌柜却不肯关门,仍是守着这家客栈。今早小人见他迟迟未开门,还以为他是病了,想着他店里就他一人,无人照应,便想着过来瞧一眼……谁、谁曾想……一上二楼……就、就看见他这般模样了……”他说着,脸上露出后怕与惋惜交织的神情。
龙玉吟略一颔首,对周遭众人道:“此地不宜久留,诸位且先散去,以免邪秽冲撞。”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清冷威仪。
众人虽心下好奇又惧,闻言也只得依言渐渐散去,只留下面馆老板等三两个胆大又相干之人在远处忐忑张望。
待人群稍散,龙玉吟方举步迈向那洞开的客栈大门。甄的若赶忙跟上,一踏入店内,一股比之前更浓重的血腥气便混杂着阴冷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尖地发现,那暗褐色的血迹并非只局限于柜台一处,而是点点滴滴、断断续续,竟从二楼楼梯口一直蜿蜒而下,直至掌柜倒毙之处!
那血迹的源头,分明指向楼上……甄的若心头猛地一跳,顺着那血迹指引的方向望去,正是他昨夜所宿的那间通铺房!
“仙、仙长……”甄的若声音发颤,脸色发白,“这……这血迹……”
龙玉吟目光微凝,已然看出关窍:“他不是瞬间毙命。是受了重创后,自他处挣扎至此。”
这时,那面馆老板按捺不住,凑上前几步,心有余悸地补充道:“仙长明鉴!方才慌乱未曾细说,小人发现掌柜时,他…他一只手还死死指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如今想来,怕是…怕是遭难后还想爬出来求救啊!”
龙玉吟闻言,抬眼望向二楼那间通铺房,语气平淡却肯定:“昨夜那物动静不小,掌柜闻声前去察看,遭了毒手。他负伤逃至此处,力竭而亡。”
此言一出,甄的若顿时如遭雷击,面色煞白。原来掌柜竟是因他昨夜闹出的动静前去查看,才遭此横祸!一股强烈的愧疚与后怕瞬间攫住了他。
“是…是我害了他……”他声音发颤,几乎站立不稳。
“邪祟害人,与你何干。”龙玉吟语气依旧冷静,并未看他,“即便无声无息,它既在此地,迟早也会害人性命。”
“那……那如今该如何是好?”甄的若六神无主,心乱如麻。
龙玉吟略一沉吟,道:“此物凶戾,白日定然蛰伏。唯有夜间,引它现身,方能彻底根除。”
“引它现身?”甄的若一愣,寒意窜上脊背。
龙玉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需一诱饵,重返故地。”
甄的若想起昨夜的情景,顿时吓得心口发慌。可一想到掌柜因他间接枉死,他就觉得对不起掌柜,况且他的行李至今还在屋内,更有龙仙长在侧……他挣扎片刻,把心一横,逞强道:“我……我去!”
龙玉吟见他虽吓得够呛却仍肯答应,轻轻的略了他一眼,稍纵即逝。甄的若把这一眼当做肯定,心中信心更甚。
龙玉吟自袖中取出一张黄纸符箓,其上朱砂符文蜿蜒扭动,隐有灵光流转,递与甄的若:“此符你拿着,今夜入睡时握于手中。若见那邪祟现身,即刻将符撕碎,我就在门外守着,自能感应,顷刻即至。”
他语气笃定从容,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不必过于忧惧,我既允你,必护你周全。”
甄的若双手微颤地接过那符纸,触手竟有一丝温润之感,仿佛握着一块暖玉,很是奇妙。
听得龙玉吟如此保证,他那颗七上八下、惶惶不安的心,总算稍稍落回了实处,虽仍畏惧,却也有了几分底气。
二人离了那血腥扑鼻的安顺客栈,重回龙玉吟所居的雅致客舍。堂内暖煦安静,与方才那可怖景象判若两界。
甄的若捧着伙计新奉上的热茶,指尖犹有些微颤,心下仍是惴惴。为驱散那萦绕不去的恐惧,他强自定神,寻了个话头,看向对面静坐如松的白衣修士。
“龙仙长,”他试探着开口,“晚辈听闻,那天衍宗山门五年一开,广纳门徒,向来……向来都是要经过考核的?”
龙玉吟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颔首:“嗯。”
“那……”甄的若身子不由自主前倾几分,眼中满是好奇与忐忑,“考核……都考些什么?难不难?仙长您……能否透露一二?”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几分希冀。
“宗门规矩,不得外泄。”龙玉吟答得干脆,声音平稳无波,直接将甄的若那点小期盼的火苗掐灭了。
甄的若顿时蔫了半分,又不死心,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换了个问法:“那……那以仙长您看,晚辈……晚辈这般资质的,能、能过得去吗?”他问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龙玉吟,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龙玉吟闻言,果真将目光落在他脸上,那清冷视线如同实质,上下扫视了他一遍,直看得甄的若浑身不自在,方才缓缓开口:“缘法天定,强求不得。”
他语气平淡,却似藏着玄机:“天衍宗收徒,并非全看修为根骨。有时,实力强横者,未必能入山门;而机缘巧合、一无所有者,或反得青睐。”他略顿一顿,见甄的若一副似懂非懂、更加茫然的样子,终是添了句,“不必过于忧心。”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似是而非。甄的若听得一颗心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中,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说他能过吧,仙长半点准话没有;说他不能过吧,仙长又言“缘法天定”、“未必看修为”。他只觉得这位龙仙长说话,比村里那算命的老先生还要难懂百倍,真真是仙家气象,高深莫测。
他讪讪地坐了回去,捧着茶杯,兀自琢磨那“缘法”、“机缘”去了,一时竟连晚间要去做诱饵的恐惧,都冲淡了不少。
夜色很快便如墨般浸染下来。甄的若虽百般不愿,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再次踏入了那间令他毛骨悚然的通铺房。
屋内陈设未变,只是那弥漫不散的血腥与阴冷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白日里的惨状。他紧紧攥着龙玉吟给的那张符纸,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和衣躺在那冰冷的炕上,心下暗暗发誓,定要瞪大眼睛撑到天明,绝不入睡。
然而,说来也怪,他心下明明警铃大作,可甫一沾枕,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睡意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任凭他如何掐自己大腿、默念清心咒都无济于事。不过片刻功夫,他的眼皮便似有千斤重,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浑浑噩噩的梦境之中。
迷蒙间,他仿佛听得一个幽远而缥缈的声音,似叹息,又似呼唤,一遍又一遍,如丝如缕地钻入他耳中:
“李无惆……李无惆……”
这名字陌生又遥远,听得甄的若心头莫名一阵发紧。未及他细想,那股熟悉的、阴惨惨湿漉漉的寒意再度袭来,瞬间将他周身包裹,比昨夜更刺骨,更清晰!
甄的若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被吓得魂飞魄散!他猛地睁眼,甚至来不及看清那逼近的黑影是何形状,求生的本能已让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那已被汗水浸湿的符纸狠狠撕碎!
几乎就在符纸碎裂的同一刹那——“砰”!
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木屑纷飞间,但见一道白影如惊鸿般掠入,不是龙玉吟又是谁?
甄的若连滚带爬地缩到炕角,尽可能远离那阴寒之源,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只见龙玉吟面沉如水,指尖不知何时已夹住一道黄符,口中低叱一声:“敕!”那符箓瞬间燃起灼灼金光,如同离弦之箭,精准无比地射向房中那团扭曲翻滚的黑影!
那邪祟发出一声尖锐刺耳、非人非鬼的嘶嚎,被金光击中处顿时冒出滋滋黑烟,身形剧烈扭曲,仿佛冰雪遇阳般迅速消融溃散。龙玉吟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停滞,并指如剑,凌空疾点数下,又是几道无形气劲射出,彻底将那哀嚎不止的邪祟打散成缕缕黑烟,最终消散于无形,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焦糊腥气弥漫空中。
从破门而入到邪祟伏诛,不过弹指之间。动作干净利落,姿态飘逸出尘,竟似闲庭信步般轻松。
甄的若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方才那吓得他屁滚尿流的邪物,在这位龙仙长手下,竟如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他心下震撼万分,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几乎要忍不住当场鼓掌叫好!
待心神稍定,他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开口,声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龙、龙仙长……这鬼物为何总是湿漉漉、水淋淋的?瞧着好生骇人……”
龙玉吟正俯身查看地上残留的些许水渍,闻言头也未抬,语气平淡地解释道:“此乃水魈,是溺水而亡之人,一口怨气不散,结合水中阴气所化。其执念深重,盘踞于毙命之处,或是心念所系之地,难以超脱。”他略顿一顿,补充道,“看此地痕迹,许是生前于此沐浴时遭遇不测,故魂灵困囿于此,不断重复溺亡之苦,滋生出害人之心。”
甄的若听得脊背发凉,却又听得龙玉吟继续道:“此獠戾气已深,害了多条性命,怨念缠身,无法度化。留之只会遗祸无穷,唯有诛灭,方可彻底清净。”
甄的若这才恍然,想起那惨死的掌柜,心下又是一阵后怕与唏嘘。
见龙玉吟不仅手段高超,更能一眼道破那水魈的来历根脚,所言所识无不是他闻所未闻的玄妙世界。甄的若心中那点崇拜之情顿时如野草般疯长,简直要满溢出来。他那眼神灼热得几乎能烫伤人,一眨不眨地黏在龙玉吟身上,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敬服。
饶是龙玉吟性子清冷,也被他这直勾勾、火辣辣的目光看得略有些不自在。他微微侧过脸,避开那过分炽热的目光,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片落叶:“区区水魈,不足为惧。收拾你的东西,此地不宜久留。”
得了提醒,甄的若这才恍然,连忙哎了一声,手脚麻利地爬去炕头角落,将他那失而复得的宝贝包袱拖了出来,又珍而重之地将那只黑黝黝的大铁锅重新绑回背上。
龙玉吟的目光在那口尺寸惊人、与修仙画风格格不入的铁锅上停留了片刻,沉默良久,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淡淡道:“……待日后修为精进,便可辟谷,倒也省却许多麻烦。”这话说得委婉,却分明是针对那口锅。
甄的若却浑然未觉其中深意,只当仙长在指点他修行的好处,忙不迭点头。
此时,窗外天色已渐渐透亮,晨曦微露。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这弥漫着淡淡焦糊味的客栈。站在清冷的晨风中,甄的若想起前途,忍不住问道:“龙仙长,您接下来有何打算?是直接回天衍宗吗?”
龙玉吟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道:“尚有他事需处理,暂不返宗。”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甄的若身上,“你作何打算?是自行前往天衍宗,还是……”
他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一个让甄的若心跳加速的选择:“若随我行,途中或可指点你一二修行粗浅法门。待我事了,可一同前往天衍。”
甄的若一听,心中顿时天人交战。能得仙长随身指点,这是何等机缘!他自然一千一万个愿意。可转念一想,龙仙长要处理的,定然是比这水魈更棘手、更危险之事,自己这点微末本事,非但帮不上忙,只怕还要成了拖累,处处需仙长分心照顾……这岂非恩将仇报?
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这般麻烦别人,只得忍痛婉拒:“多、多谢仙长好意!只是晚辈本事低微,跟着仙长只怕会碍手碍脚……晚辈还是自行前往天衍宗吧,不敢再叨扰仙长。”
龙玉吟听罢,沉默了一下,方道:“……也好。”
然而,他紧接着又似无意般补充了一句,声音平淡无波:“只是近来世间不甚太平,邪祟频出,较之往年更为凶戾。从此地往天衍宗,路途遥远,山高水险,孤身上路……恐多有艰险。”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客观陈述,却字字句句砸在甄的若心坎上。刚刚经历过的惊魂夜瞬间重回脑海,那掌柜胸前血淋淋的空洞、那水魈湿滑冰冷的触感……甄的若顿时吓得小脸发白,方才那点“不麻烦别人”的骨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仙、仙长!”他立刻改口,声音都带上了颤音,“晚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追随仙长,多加历练!路、路上也能给仙长打个下手,背个锅什么的!还请仙长允准!”甄的若向来是没脸没皮的。
龙玉吟瞥了他一眼,见他确是吓得不轻,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面上却依旧淡然,微微颔首:“既如此,便跟着吧。”
依旧零个人看……无所谓,懂事的人已经开始自己安慰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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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逆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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