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锦城浸润在一场浅淡的雨幕中，雨丝细密如古籍栏线，将满城白墙黛瓦晕染成一幅流动的淡墨画。青石板上的苔藓被雨水浸得发亮，踩上去打滑，李砚山紧握着桐木匣子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走得极轻极缓，仿佛匣中装着的不是两页残纸，而是整个李氏古籍修复院的命数。
身后的李清瑶撑着一把黑布伞，伞面始终牢牢倾向父亲那一侧。她身上的月白旗袍是母亲生前的旧物，领口银线绣成的缠枝纹被雨气浸润得略显暗淡，下摆早已溅上一圈细密的泥点。母亲当年刺绣时总说“缠枝绕福，慢慢来才稳”，可如今修复院连匠人的薪俸都难以维系，库房里半数古籍遭虫蛀，关键修复材料续断草更是断供三月，她实在无法从容。
张家老宅隐在巷弄深处，朱漆木门上的竹纹雕刻历经岁月打磨，泛着温润的光泽。推开木门的刹那，雨珠顺着院角流水照壁的纹路滑入石缸，溅起的水花搅碎了“张府”二字的倒影，缸中红鲤悠然摆尾，为这静谧的院落添了几分生机，稍稍冲淡了空气中的凝重。
“慢些走，青石板滑。”李砚山回头叮嘱女儿，嗓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藏青长衫，领口别着一枚荔枝冻玉扣——那是二十多年前张景行随手相赠的礼物，玉扣上的水纹雕工浅淡，如今泛着温润的旧光，反倒衬得他粗糙的手指关节愈发显眼。他比张景行年轻二十五岁，当年两家因古籍结缘时便恭敬地称对方“张叔”，后来往来渐疏，这个称呼却早已刻进骨子里。
院心的桂树依茶寮而生，树龄怕是已逾百年。虬曲的枝桠斜搭在茶寮的黑瓦上，金黄的花瓣飘落在石桌，又被雨珠打湿成小小的一团。张景行就坐在石桌旁，手中把玩着一把紫泥紫砂壶，壶身养得呈深猪肝色，正不疾不徐地将茶水注入白瓷小杯。脚边的炭炉温着锡罐，兰雪茶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湿润在院中流淌，让原本紧绷的神经不觉松弛了几分。
“张叔！劳您久等了！”李砚山远远便拱手致意，腰身微微前倾，将桐木匣子紧紧护在怀中。走到石桌前，他未敢贸然落座，直到张景行摆手示意“坐吧，都是老熟人了”，才小心翼翼地坐在石凳边缘，半个身子悬空，生怕碰坏了桌上的茶具。
张景行抬眼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头发已白了大半，用乌木簪松松绾着，圆框老花镜的镜腿缠着蓝色布条——去年不慎摔断后，家中阿姨修补的痕迹反倒平添几分随和。“砚山来了？阿瑶也快进茶寮避避雨。”他起身将锡罐往炭炉外侧挪了挪，避免炭火烫着人，“你母亲生前最爱喝我沏的兰雪茶，每年新茶上市，总要来讨一泡。”
李清瑶随父亲走进茶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如雨丝：“张爷爷好。”茶寮四壁悬挂着几幅锦城水墨小品，竹架上陈列着各式茶具，最下层的恒温锦盒中隐约可见卷着的古籍，墨香与茶香交织，让人心神渐宁。她双手接过张景行递来的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头微微一颤——母亲离世八年，张爷爷竟还记得她的喜好。
茶汤清亮，浮着几点金桂，入口先是兰花香，而后泛起清甜的回甘。李清瑶垂着眼帘摩挲杯沿的冰裂纹，不敢多言，生怕一开口就泄露了修复院的窘迫。
“张叔，您还记得她的习惯……”李砚山语气中带着感慨，双手将桐木匣子缓缓推向石桌中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今日前来，是想请您过目家传的两页《世间书》残页。如今修复院实在难以为继，虫蛀严重，续断草无处可寻，匠人们的工钱也……”话至此处，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微微垂首，难掩窘迫。
张景行拿起桐木匣子，并未立即打开，反而望向李清瑶：“阿瑶现在主持修复院？你母亲的装裱手艺和修复手法，你都继承了？”
“嗯，”李清瑶轻轻点头，指尖不自觉地攥紧旗袍下摆，“修复院是爷爷和母亲的心血，我想守住。只是现在能力有限。”
“好，有你母亲的韧性。”张景行含笑打开木匣，淡青色锦缎衬底上，两页泛黄的纸页静静躺着。他从抽屉取出细棉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将残页置于玻璃展台：“是宋代澄心堂纸，右下角有梅家纸坊的‘梅’字标记。”他指尖轻抚残页边缘，语气陡然郑重，“我家也有三页《世间书》残页，同样出自梅家纸坊——但这残页不止是古籍，更藏着续断草的培育秘方。”
李砚山眼睛一亮，身子前倾：“当真？那修复院有救了？”
“未必。”张景行摇头，朝茶寮后的回廊唤道，“明渊，出来吧。”
回廊尽头的木廊下，一道身影缓缓走来。张明渊执一柄黑伞，深灰暗纹西装剪裁得体，袖口露出低调的机械表，周身散发着沉稳的气场。他手捧深棕色锦盒，行至石桌旁向李砚山颔首：“李叔。”目光转向李清瑶时，在她沾染泥点的旗袍下摆短暂停留，而后移开，语气平和：“李小姐。”
他戴上手套取出张家残页，五页残纸拼在一起，边缘纹路竟严丝合缝。更令人惊奇的是，经雨水湿润后，残页上原本淡去的字迹旁，渐渐浮现出细密的墨色纹路，形如缠枝，与李清瑶旗袍领口的刺绣隐隐呼应。
“这是‘缠枝秘纹’，”张明渊指尖指着纹路交汇处，“我研究多年，发现需用特定手法解读，才能析出续断草的培育方法。而这手法，正是当年令堂的独门刺绣技艺——‘锁丝绣’。”
李清瑶心头一震，下意识抚上领口的缠枝纹：“母亲的刺绣……竟藏着秘方？”
“你母亲当年本就是这秘方的传承人之一。”张景行叹了口气，“二十年前，专门盗窃古籍的‘书蠹’盯上了《世间书》，为了保护残页和秘方，我们两家才刻意疏远。如今书蠹重现锦城，你家修复院遭虫蛀的古籍，恐怕也不是自然损耗。”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几声异响，雨幕中隐约闪过几道黑影。张明渊眼神一凛，迅速将残页收回锦盒：“他们来了。”他看向李清瑶，语气多了几分凝重，“李小姐，要拿到续断草秘方，需你我合作——你用锁丝绣技法解读秘纹，我负责保护残页安全。只有联手破解秘方，才能彻底挽救修复院，也能阻止书蠹盗取古籍。”
李砚山脸色发白，紧紧护住女儿：“张叔，这太危险了！”
“砚山，躲是躲不过的。”张景行神色坚定，“李氏修复院是锦城古籍的最后屏障，阿瑶有能力守住它。明渊会护着她。”
雨丝愈发密集，打在桂树叶上沙沙作响。李清瑶望着石桌上的残页，又看向父亲焦灼的眼神，忽然想起母亲的话“缠枝绕福，慢慢来才稳”——原来所谓的“稳”，从不是坐等转机，而是危难时的挺身而出。她攥紧茶杯，眼神渐渐坚定：“我愿意合作。”
张明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将锦盒推向她：“雨停后，我会带工具去修复院。在此之前，我们需守住这些残页。”
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张明渊起身挡在石桌前，将众人护在身后。炭炉上的兰雪茶依旧冒着热气，墨香、茶香与雨水的湿润交织，五页残纸藏着的秘方与传承，在这场锦城秋雨中，悄然拉开了守护之战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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