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山脉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腥甜的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混着腐叶与泥土的气息，成了最催命的引子。
楼惊萧踉跄着往前栽了两步，膝盖重重磕在一块尖石上，刺骨的疼顺着骨骼往骨髓里钻，可他连闷哼一声的力气都快没了。
后背的伤口还在渗血，浸透了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袍，黏腻地贴在皮肉上，每动一下都是撕裂般的痛。
但比起这些外伤，更难熬的是道基处传来的阵阵绞痛。
那处修士安身立命的根本，此刻像是被数把淬了寒毒的锥子反复剜着，每一次抽痛都让他眼前发黑，灵力在经脉里断成了一截截碎絮，连最基础的护体魔气都凝不起来。
“咳……咳咳……”
喉头一阵腥甜涌上来，他弓着背剧烈地咳嗽，指缝间溅出点点暗红的血沫，落在脚边的枯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远处黑黢黢的树影扭曲着，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又像是……像是那天围在魔渊边的那些脸。
楼逵的脸。
那个从小护着他、教他练剑、说要带他踏遍魔域山川的义兄，那天站在魔渊边缘，玄色的袍角被风卷得猎猎作响，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说：“惊萧，别怪我。魔尊之位，本就该是我的。”
还有楼玺。
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三哥三哥”叫着的小义弟，躲在楼逵身侧，一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淬了毒似的。
他举着那把楼惊萧送他的短刃，声音又尖又细：“是你自己不安分！非要查当年义父遇袭的事，你不死，我们怎么安心？”
“轰——”
魔渊底部翻涌的黑色魔气像择人而噬的巨口，他被楼逵一掌拍在后心，道基就是那时被震伤的。
身体坠下去的时候，风灌进耳朵里，他还能听见楼玺在上面笑，笑得又得意又残忍。
凭什么？
楼惊萧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来，那点痛让他混沌的意识清明了一瞬。
他是魔尊捡回来的孤儿，自小在魔域长大，楼逵教他练剑时，他敬他如亲兄。
楼玺怕黑时，他守在他床边讲故事，他待他们掏心掏肺，可换来的是联手陷害，是被打入魔渊，是一路从魔域边陲被追杀到这无明山脉。
他们甚至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楼逵派来的追兵像附骨之疽，一路追了他三天三夜，要不是他拼死引动了魔渊底偶然得到的一块残破传送符，怕是早就成了剑下亡魂。
可就算逃到了这里，又能撑多久？
灵力彻底耗尽了，道基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像是有无数条小蛇在啃噬着内里的血肉。
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褪色，耳边的风声渐渐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嗡嗡的鸣响。
“扑通。”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楼惊萧重重向前倒去，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他想挣扎着爬起来，哪怕只是往前挪一寸也好。
他还没报仇，他不能死在这里。
可身体像灌了铅，连抬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带着威胁意味的嘶吼声，从不远处的密林里传了过来。
那声音……是妖兽！
楼惊萧的心猛地一沉。
无明山脉本就是边陲险地，虽不比魔域诡谲，却也遍布低阶妖兽。
这些畜生最是嗜血，他身上这么重的血腥味，简直是在给它们引路。
嘶吼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声。
楼惊萧勉力转动眼珠，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几道灰绿色的影子从树后窜了出来。
是青背妖狼！
一共三只，每只都有半人高，青灰色的皮毛上沾着泥污，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又嗜血的光芒。
涎水顺着尖利的獠牙往下滴落，落在地上，发出“嘀嗒”的声响。
它们显然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盯着倒在地上的楼惊萧，像是在看一块已经到手的肥肉。
完了。
楼惊萧闭上眼，心底涌起一股彻骨的绝望。被最信任的人背叛，道基重伤，灵力尽失。
如今还要葬身狼腹……这算什么？一场天大的笑话吗？
为首的那只青背妖狼低低地吼了一声，试探性地往前踏了两步，见楼惊萧毫无反应，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猛地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獠牙，朝着他的脖颈扑了过来！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楼惊萧甚至能闻到妖狼口中喷出的腥臭气息。
他不甘心！
他猛地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调动体内残存的那点微弱魔气。
哪怕不能杀死妖狼，也要拉着垫背！
可魔气刚一动，道基处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地面。
魔气瞬间溃散，不仅没能伤到妖狼分毫，反而因为强行催动，让本就重伤的道基雪上加霜。
意识像是被狂风卷着的残烛，摇摇欲坠，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
算了……就这样吧……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疼痛似乎也变得遥远了。
他能感觉到妖狼扑来的劲风，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声。
也好，至少不用再被追杀，不用再忍着道基的痛苟延残喘了。
他缓缓松开了一直攥着的拳，任由黑暗将自己彻底吞噬。
然而，就在那腥臭的风即将拂过脖颈的瞬间
——“嗤啦！”
一道极其锐利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那声音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凛然的霸道之气，像是平地炸起的惊雷！
楼惊萧混沌的意识里，似乎瞥见一道炽烈的银白色光芒，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从斜上方疾射而来！
紧接着，是“嗷呜”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
那嚎叫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斩断了。
楼惊萧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浪从旁边扫过，带着淡淡的、令人心悸的雷弧气息，还有……
一种纯粹而强大的凛然正气。
这气息……是正道修士？
他心头微动，勉力掀开一丝眼缝。
只见方才扑向他的那只青背妖狼，此刻已经倒在地上，身体从中间被齐齐斩断，伤口处焦黑一片。
还冒着丝丝青烟，显然是被强大的力量瞬间秒杀。
另外两只妖狼吓了一跳，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对着光芒传来的方向龇牙低吼，却不敢再上前。
而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剑袍，衣袍下摆被风轻轻吹动，在这昏暗的山林里，像是一抹清冷的月光。
他背对着楼惊萧，身形挺拔如松，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剑身莹白，此刻正缓缓敛去上面闪烁的细微雷弧，只余一片冰冷的锋芒。
只是一个背影，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之气。
楼惊萧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人手腕微转，长剑再次发出一声轻鸣。
这一次，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两道快到极致的银色剑光，如同两道流星，瞬间射向另外两只妖狼。
“噗！噗！”
两声轻响几乎同时响起。
那两只还在低吼的青背妖狼，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轰然倒地，脖颈处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眼里的嗜血光芒迅速褪去，变成了彻底的死寂。
不过瞬息之间，三只青背妖狼，全灭。
山林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楼惊萧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救他的……是这个剑修？
可他是魔修啊……
虽然现在道基重伤，魔气微弱。
但只要是修为稍高的正道修士，应该都能察觉到吧？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那人解决了妖狼，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持剑而立，静静地站在岩石上，似乎在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又像是在……犹豫什么。
片刻后，他才转过身。
楼惊萧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俊朗的脸，轮廓分明，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清晰。
只是脸色有些冷淡，下颌线绷得很紧，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寒潭，不起丝毫波澜。
落在楼惊萧身上时，带着一种审视的、平静的目光，没有厌恶，也没有怜悯。
就像是在看一件……需要判断价值的物品。
他的目光在楼惊萧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他胸口那片血迹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他纵身一跃，从岩石上跳了下来，步伐沉稳地朝着楼惊萧走了过来。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凛然的正气也越来越清晰，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雷属性灵力的气息。
竟是雷灵根？
楼惊萧心里又是一动。
雷灵根修士本就少见，而能有如此凌厉剑势和精准控制力的，显然不是普通修士。
这人……是谁？
他走到楼惊萧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半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更显得他气质难测。
楼惊萧张了张嘴，想问问他是谁，可喉咙干涩得厉害，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那人似乎没在意他的反应。
他蹲下身，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搭在了楼惊萧的手腕上。
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涌入楼惊萧的体内。
楼惊萧浑身一僵。
他想躲开，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那股灵力很纯粹，带着正道修士特有的清冽之气，在他体内缓缓游走，探查着他的伤势。
当那股灵力触碰到他道基处时，楼惊萧忍不住疼得瑟缩了一下。
而搭在他手腕上的指尖，似乎也微微顿了一下。
蹲在他面前的剑修，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他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警惕。
他察觉到了……楼惊萧的心沉了下去。
他肯定察觉到自己道基的伤势，还有那残存的微弱魔气了。
也是，这样一来，他应该会立刻拔剑杀了自己吧？
毕竟，魔修与正道，水火不容。
楼惊萧闭上眼，等着那冰冷的剑锋落下。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
那股探查的灵力缓缓收回了。
剑修站起身，依旧沉默地看着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风从林间穿过，带来远处隐约的兽吼，却带不走这凝滞的气氛。
楼惊萧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疑惑，有警惕，唯独没有……杀意。
他为什么还不动手？
就在楼惊萧满心疑惑的时候，他看到那剑修弯下腰，然后，手臂穿过他的膝弯和后背，轻轻一用力
“唔……”
楼惊萧低哼了一声，身体被稳稳地抱了起来，然后又被调整了一下姿势，变成了……
被背在背上的状态。
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了过来，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驱散了些许山林的阴冷。
楼惊萧的脸颊贴在对方坚实的后背上，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每一声，都敲在楼惊萧混乱的心湖上。
他彻底懵了。
这人不仅没杀他，还要……带他走？
剑修背起他之后，似乎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稳了些。
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丝毫的勉强，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楼惊萧能感觉到他握住自己双腿的手很稳，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然后，他感觉到剑修抬起头，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
那边的林子里，隐约能看到几处打斗过的痕迹，似乎他之前刚经历过一场战斗。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目光落在了另一个方向，那里，似乎有隐约的灯火轮廓。
接着，楼惊萧感觉到身体微微一晃，剑修已经迈开了脚步，朝着那个有灯火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很坚定，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哪怕背上多了一个人，也没有丝毫的踉跄。
崎岖的山路在他脚下，仿佛变成了平坦的大道。
楼惊萧趴在他的背上，意识因为失血和重伤，再次开始模糊。
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能闻到那淡淡的皂角香，能听到那沉稳的心跳和脚步声。
这个陌生的剑修……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要救一个来历不明、甚至可能是魔修的人？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旋，可他连思考的力气都快没了。
疲惫感再次涌来，这一次，带着一丝莫名的、让他心悸的安全感。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又好像是错觉。
而背着他的郁孤严，脚步未停，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崎岖的山路。
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探查时感受到的混乱气息。
道基伤得极重，几乎到了溃散的边缘，经脉也断了大半，更奇怪的是。
他体内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魔气，虽然被压制得很好，但瞒不过他的感知。
来历不明，身负重伤，还带着魔气……
郁孤严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着。
按道理说，遇到这样的人，尤其是在这边陲地带，最稳妥的做法是立刻远离，甚至……斩草除根。
可方才看到他倒在地上，被妖狼围攻时那副明明绝望却还攥着拳的样子，又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见死不救，非他之道。
郁孤严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先带回扶青门再说。
若是他真的是作恶多端的魔修，自有宗门戒律处置。
若是……另有隐情，那救他一命，也不算违背本心。
他脚下的步伐又稳了几分，朝着扶青门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夜色依旧深沉，无明山脉的危险还潜藏在密林深处。
而一场跨越正邪的相遇，已经悄然开始，只是尚无人知晓，这偶然的援手，将会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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