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广州。
四月的梅雨细密缠绵，将夜幕下的城市浸润成一片模糊的霓虹。刑侦支队大楼三层灯火通明，烟雾混着咖啡的苦涩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萧清然站在白板前，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马克笔，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些血腥的现场照片上。
又一起。
脖颈处利落的切割伤，精准、冷静，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残忍。与前三起案件如出一辙。
“头儿，专家请来了。”年轻警员小陈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潮湿的冷气。
萧清然转身，马克笔在指尖停顿。
门口站着的女子与她预想中的画像专家相去甚远。太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米白色针织开衫，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面容清秀干净得像初春第一枝白玉兰。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温和澄澈，带着些许初来乍到的怯意，却又透着一股沉静的专注。
“这位是美院特邀的画像专家，陆莞老师。”小陈介绍道，声音因连日的疲惫有些沙哑，“陆老师，这是我们萧队。”
“萧警官好。”陆莞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却清晰，目光快速扫过白板上那些可怖的照片，脸色微微发白，但并未移开视线，“希望我能帮上忙。”
萧清然打量她片刻，简短地点头：“萧清然。”她不喜欢废话，直接切入主题，用笔尖敲了敲白板上最新一张现场照片——一具被丢弃在废弃工厂附近的女性尸体，面部虽未被毁容，但发现时间较晚，容貌已有一定程度的自然变化。“‘雨夜割喉案’，第四位受害者。唯一可能的目击者，是发现尸体的流浪汉，精神状态不稳定，表述混乱。我们需要尽可能清晰的受害者生前画像，用于身份排查和媒体协查。”
她将一叠资料推到陆莞面前，包括前三起案件的部分信息、法医的初步报告，以及几张发现尸体现场的环境照片。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陆莞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携带的画具箱，取出素描本和炭笔：“能请目击者再描述一次吗？”
目击者被带进来时浑身散发着酸馊气，眼神惊恐涣散，嘴里喋喋不休着零碎的词语：“……白的……好多红……飘下来的……头发……长的……”
萧清然抱臂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之前的询问几乎一无所获。
陆莞没有急着动笔，她为流浪汉倒了杯热水，声音放得极轻极缓：“伯伯，别急，慢慢说。您看到的是像月亮那样的白，还是像路灯那样的白？”
“灯……路灯……昏黄的……”流浪汉哆嗦着喝了一口水。
“红呢？是衣服的红，还是……别的什么红？”
“花……地上的花……红了……”他语无伦次。
陆莞耐心地引导着，将抽象破碎的感知转化为具体的意象。萧清然注意到，一旦进入工作状态，陆莞身上那丝怯意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自信，手腕轻转间线条流淌，仿佛画笔是她身体延伸出的一部分感官。
“头发很长吗？像这样披着，还是扎起来的？”陆莞在纸上快速勾出几种发型。
“飘……飘着的……风吹的……”
近一个小时的反复沟通、修正、确认。期间，萧清然接了几个电话，语气冷厉地催促着各路信息排查进度。办公室里其他警员进出匆匆，气氛压抑。
终于，陆莞放下笔，轻轻呼出一口气：“您看，像这样吗？”
纸上呈现出一张年轻女性的面孔，眉眼温和，长发，根据流浪汉混乱描述中“下巴尖尖”和“眉心好像有颗小痣”的特征进行了强化。
流浪汉呆呆地看着画像，忽然激动起来：“仙……仙女……飘下来的仙女……然后就红了……”
小陈赶紧将情绪激动的目击者带离。
“根据他的描述，结合发现尸体时受害者的衣着和大致年龄推断，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陆莞将画像递给萧清然，指尖沾了些许炭灰。
萧清然接过画像，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这张脸很陌生，不在目前的失踪人口记录里。
“立刻扫描分发下去，重点排查近期失踪人员、外来务工人员。”她将画像交给手下，语气不容置疑。然后才转向陆莞，“辛苦了。后续身份确认后，可能还需要你协助复原更清晰的生前肖像。”
“应该的。”陆莞轻声应道，开始收拾画具。窗外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雷声轰鸣。她明显抖了一下，画笔滚落在地。
萧清然弯腰捡起笔递还：“怕打雷？”
“有一点，”陆莞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笔，“从小就怕。”
“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我叫车就好。”
萧清然已经拿起外套和车钥匙：“这个点加上暴雨，很难叫车。正好我也要出去一趟。”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车上气氛沉默，只有雨刮器规律摆动的声音和电台里模糊的音乐。陆莞悄悄打量驾驶座上的萧清然——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鼻梁高挺，唇线紧抿，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满是倦色，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这类案子……很多吗？”陆莞轻声问，打破了沉寂。
萧清然目光看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道路：“不该问的别问。”
陆莞微微一怔，抿了抿唇：“抱歉。”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车快开到陆莞居住的小区附近，萧清然的手机突然响起尖锐的特定铃声。她立刻接起，只听了几句，脸色骤然沉凝。
“位置？……确定吗？……好，我马上到！”她猛地调转车头，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怎么了？”陆莞下意识抓住车门上的扶手。
“又一个。”萧清然的声音淬着冰，油门加深，警灯无声地亮起，映照着她冷峻的侧脸，“可能还活着。”
车辆疾驰向城郊结合部。目的地是一片待拆迁的旧楼区，昏暗杂乱，警灯闪烁其中显得格外刺目。萧清然一把推开车门：“在车上等着，锁好门。”
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和警灯的光晕中。陆莞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看到远处拉起的警戒线，和影影绰绰忙碌的人群。她的心揪紧了，为那个可能还活着的受害者，也为那个冲在前面的冰冷又炽热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势渐小。车门突然被拉开，带着一身湿冷寒气和水汽的萧清然坐了进来，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眼底压抑着翻涌的怒意和一丝极淡的……无力感。
“人呢？”陆莞小心地问。
“死了。”萧清然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她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车厢内陷入死寂，只有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陆莞看着她紧绷的侧脸，那坚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泄露出底下沉重的压力与痛苦。她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
萧清然愣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额发和脸颊还在滴水。她没有接纸巾，只是胡乱用手抹了一把脸，启动车子：“送你回去。”
再次上路，沉默更加厚重。快到小区门口时，萧清然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为什么怕打雷？”
陆莞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轻声回答：“小时候……父母加班，一个人在家，雷声太大，总觉得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顿了顿，反问，“萧警官没有害怕的东西吗？”
萧清然的目光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雨丝如银线般划过光柱。
“有。”良久，她才回答，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掩盖，“害怕来不及。”
害怕来不及阻止，害怕来不及救赎，害怕来不及抓住那双伸向黑暗的手。
车停在小区门口。陆莞下车，轻声道谢。
萧清然隔着车窗看着她跑向单元门的背影，纤细，却似乎蕴藏着某种不易折的韧性。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后，她才缓缓抬手，按了按莫名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电台里，午夜新闻正在简要通报近期需警惕的安全事项，隐隐提到了“雨夜”和“独行女性”。
萧清然关闭了电台，车内彻底安静下来。她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前四位受害者的信息，以及刚刚收到的第五位受害者的现场照片。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划过，最终停留在陆莞今天画的那张模拟画像上。
眼神沉静，看不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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