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旧殇新刃

重启“Red-07”调查的决定，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核弹。这不仅意味着挑战多年前的定论，更意味着要揭开无数人试图掩埋的伤疤，其中最深最痛的那一道，就在萧清然自己身上。

程序上，她以发现“可能影响案件定性的新证据线索”为由，通过极其严格的内部申请和审批流程（过程中遭遇的阻力暂且不表），最终获得了最高权限的有限度重启许可。调查必须在绝对保密中进行。

心理上，这对萧清然而言，不亚于一场凌迟。

每一个重新翻开的卷宗页码，每一张再次审视的现场照片，都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将她拖回那个冰冷绝望的雨夜。

她记得更深的，不仅仅是父亲的死亡。

那天是她十一岁生日。父亲答应早点下班，带她去吃新开的冰淇淋店。母亲在家烤了她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空气里都是甜腻温暖的味道。

然后，就是刺耳的电话铃声。母亲接起电话后瞬间惨白的脸，和那声撕裂夜空的尖叫。

她记得医院走廊消毒水混杂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记得母亲瘫软在抢救室外的身影和崩溃的哭嚎，记得那些穿着制服的叔叔阿姨们通红着眼眶、欲言又止的沉重表情。

她记得自己被匆匆送往邻居家，透过车窗，看到家门口被拉起的黄色警戒线，在凄风苦雨中飘摇。

但这还不是结束。

父亲的牺牲被定性为“被报复殉职”，虽然带来了荣誉，却也带来了看不见的漩涡。母亲受不了打击，精神逐渐崩溃，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无数次自残、自杀未遂，最终在她十五岁那年，吞服过量安眠药，永远离开了她。临终前，母亲抓着她的手，眼神空洞地重复：“清清，要小心……他们恨我们……”

她成了孤儿。在亲戚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尝尽世态炎凉。那些父亲生前得罪过的势力，甚至一些不明来源的恶意，开始隐隐针对她这个“罪魁祸首”的女儿。校园里充斥着窃窃私语和孤立，她习惯了独来独往，用冰冷的盔甲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她选择警校，选择刑侦，不仅仅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更是为了亲手抓住那个名为“仇恨”的怪物，给自己，也给母亲一个交代。

“Red-07”的结论，是她黑暗青春里唯一支撑她走下去的灯塔——至少，凶手得到了惩罚。

可现在，这座灯塔，可能从根基上就是歪的，甚至可能是别人故意引路的错误坐标。

这种颠覆，几乎摧毁了她过去十几年生存的意义。

她坐在临时指挥点里，对着“Red-07”的原始现场照片和尸检报告，脸色苍白如纸，胃部的绞痛从未如此剧烈过，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她死死咬着牙，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脆弱。

陆莞在一旁，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痛苦。那不是生理性的，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震荡和撕裂。她看着萧清然挺得笔直却细微颤抖的脊背，看着她翻阅卷宗时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心口疼得发麻。

她没有出言安慰，那些话语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她只是默默地重新泡了一杯安神暖胃的茶，轻轻放在她手边。然后，她拿起画笔，坐在她对面，开始对着那些血腥冰冷的现场照片，进行另一种意义上的“尸检”。

她的画笔不再试图勾勒凶手，而是开始描绘情绪。

她用扭曲的线条和压抑的色块，试图再现照片中那些被忽略的“感觉”：角落里的惊慌、物品摆放的异常、血迹喷溅轨迹中蕴含的瞬间情绪……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突然，陆莞的笔顿住了。她反复比对着几张不同角度的现场照片，目光聚焦在父亲倒下的位置附近，一个被打翻的、老旧的铁皮糖果盒上。糖果散落一地，混在泥水和血污里。

“清然，”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发紧，“这个糖果盒……你看它的掉落方向和开启状态……像不像是……在争执中，从口袋裡掉出来，而不是被故意打翻的？而且……这种牌子的糖果，我记得你说过……”

萧清然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糖果盒。

那是父亲最喜欢给她买的一种便宜水果糖。他总说，吃了糖，日子就没那么苦了。那天他出门前，还偷偷塞给她两颗，笑着说生日礼物晚上补上。

那个糖果盒，是他随身携带的！

一个准备去实施“预谋报复杀人”的人，会在口袋里揣着一盒准备给被害者女儿的糖果吗？

一个微小的、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在此刻，却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的一个角落！

几乎与此同时，技术科送来了对周墨轩少管所心理评估报告的深度分析结果。

“萧队，报告显示，周墨轩少年时期极度内向孤僻，有严重的社交恐惧和表达障碍，但艺术天赋极高。他当时的心理导师在备注里写了一句话：‘他对暴力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恐惧和生理性排斥，疑似与早期创伤有关。’”

一个对暴力有生理性排斥的少年，会在几年后，用如此残忍的方式，“预谋”杀害一名警察吗？

旧的结论，处处充满了逻辑上的裂痕！

萧清然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一下。

“清然！”陆莞立刻起身扶住她。

萧清然反手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很大，指尖冰凉。她的呼吸急促，眼神却亮得骇人，那是一种混合了巨大痛苦、愤怒和一丝看到真相曙光的疯狂。

“不对……全都不对……”她声音颤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从最开始……方向就错了……”

她推开陆莞，快步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将“周墨轩”的名字从“Red-07”凶手的位置上猛地划掉！

“他不是凶手……至少，不是‘Red-07’的直接凶手……”她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他可能是知情人……甚至是……**目击者**？所以基金会要控制他？所以他后来变得扭曲？所以他现在的‘赎罪’，针对的不是我父亲，而是……而是那个真正的凶手？或者，是掩盖真相的所有人？”

她的推理石破天惊，却瞬间将所有的线索——基金会的干预、周墨轩的转变、现在的仪式杀戮——串联成一条全新的、更加黑暗可怕的逻辑链！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父亲死亡的真相，远比想象中更加恐怖和庞大！

而她自己，这么多年，竟然一直在错误的道路上，对着一个虚假的靶子倾泻所有的恨意和力量。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窒息和愤怒。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被迫溢出眼眶。

“清然！”陆莞冲过去，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

这一次，萧清然没有推开。

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细微地颤抖着，像一只受伤后终于无力抵抗的野兽，将额头抵在陆莞温暖的肩颈处，呼吸破碎而灼热。

陆莞紧紧地抱着她，一只手环着她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心，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不是你的错……清然，不是你的错……”她一遍遍地低声重复，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们找到了裂缝，光是透进来的开始……我们会弄清楚一切的……我会陪着你……”

萧清然没有哭出声，但陆莞能感受到肩颈处传来的、微弱的湿意和那压抑到了极致的、无声的呜咽。

这个总是冰冷坚硬、仿佛无坚不摧的女人，在此刻，终于露出了深藏在盔甲之下，那个从未真正长大、一直停留在十一岁雨夜里的、伤痕累累的小女孩。

陆莞的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用自己的体温和存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

在这间充斥着冰冷证据和残酷真相的临时指挥室里，两个身影紧紧相拥。一个在破碎的过往中艰难喘息，一个用温柔的坚定为其守住一方不至于崩塌的天地。

仇恨的迷雾或许尚未散尽，但救赎的微光，已悄然照见最深重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