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刚过,何府五进大宅张灯结彩,却掩不住那轮明月归家带来的、无形的威压与清辉。何辰良风尘仆仆自应天书院归来,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清举端方。他先至老夫人处承欢膝下,又在父亲书房详尽禀报一年学业,言辞清雅,条理分明,引得何承宗捻须颔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见过长辈,何辰良又循着惯例,考校弟弟的功课。西跨院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凛冽寒气。何辰良端坐主位,手边一盏清茶氤氲着热气。何兰旌立在书案前,神情带着惯常的几分疏懒,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他并未言语,只将一份早已备好的、字迹清隽工整的策论双手奉上。
“大哥一路辛苦,这是小弟近日习作,请大哥指点。”
何辰良接过那叠宣纸,目光落在纸上,起初是惯常的审视,很快,那温和的眼眸里便掠过一丝清晰的惊异,随即是越来越浓的激赏。他看得极慢,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精妙的论述处轻轻划过。
“好!好文章!”何辰良终于放下纸页,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何兰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立意高远,切中时弊,文理畅达,更难得这字里行间透出的沉稳气度与悲悯襟怀。云扬,此等进益,实乃脱胎换骨!——若此文真是出自你手,再得名师点拨,今岁乡试,必是十拿九稳。”
这盛赞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却并未在何兰旌脸上激起太多涟漪。他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似笑非笑,目光坦然迎视着兄长那带着惊喜与更深层探究的眼神,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
“大哥谬赞。小弟几斤几两,大哥还不清楚?”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靛青身影,“想必哥哥也猜到不是我做的,至于其中内情,您私下问问墨竹便是。”
他话语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却精准地将那灼热的目光引向了墨竹。
何辰良脸上的赞许瞬间凝滞,那温和的笑意如同被冰封,眼底深处翻涌起惊愕、了然,以及一丝被愚弄的愠怒,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审视。他深深看了何兰旌一眼,又缓缓将目光移向垂手侍立的墨竹,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要穿透那层沉静的表象,直抵最隐秘的真相。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凝重。
何兰旌却浑不在意这微妙的气氛,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朝着何辰良草草一揖:“大哥若无事,小弟先告退,父亲那边还有些铺子里的账目要看。”说罢,也不等何辰良回应,转身便走,袍角带起一阵冷风,径直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书房。
书房内只剩下何辰良与墨竹两人。炭火偶尔噼啪一声,更衬得死寂一片。
墨竹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悸动,正欲上前添茶,何兰旌却去而复返,只推开半扇门扉,探身进来,目光精准地落在墨竹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墨竹,出来一下。”
墨竹心头一跳,看了一眼端坐不动、面色沉凝的何辰良,后者并未抬眼,只挥了挥手。墨竹如蒙大赦,快步跟了出去。
书房外的回廊拐角处,寒风凛冽。何兰旌背对着书房方向,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墨竹完全笼罩。他转过身,脸上已没了方才在书房里的疏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急切、算计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冀的复杂神情。
“文章,我给他看过了。”何兰旌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目光灼灼地盯着墨竹,“大哥那反应,你也瞧见了。赞赏是真赞赏,怀疑也是真怀疑。胡老头没说错,你这水平,乡试是稳的!”
墨竹心头猛地一撞,一股热流瞬间涌上,他抬眼看着何兰旌,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对方的影子,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和……微弱的希望之光。
“所以,”何兰旌凑近一步,气息带着灼热的急切,“今晚,就今晚!找个他高兴的时候,把脱籍的事,跟他说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这是最好的机会!他刚回来,父亲祖母都高兴,你机灵点,趁热打铁!听见没有?”
墨竹望着何兰旌眼中几乎带着逼迫的期许,喉头滚动。那些深埋的、关于自由与未来的模糊憧憬,被这具体可行指令彻底点燃。一股巨大的、带着酸涩的感激瞬间冲垮了心防。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是,二爷。小的……明白了。”
何兰旌看着他那郑重点头的模样,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下,却又被更复杂的情绪填满。他挥挥手,像是要挥开什么烦扰:“明白了就快去!”
墨竹的心跳得如同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临走之前,他却忍不住转身回头,看向二公子。昏黄的灯光下,何兰旌斜倚在廊柱上,身形挺拔,眉宇间褪去了许多少年稚气,却仍有几分玩世不恭的锐利。他看着墨竹欲言又止的样子,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怎么?大哥都回来了,这里还有什么能留住你?”
墨竹喉头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真挚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望着何兰旌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脸,望着那双总是带着戾气或算计、此刻却流露出复杂光芒的桃花眼。那些争执和赌气,那些羞辱和妒火,那些苦读的日日夜夜,那些隐秘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庇护与谋划……种种复杂画面交织闪过,他怎还看不出面前这人,在玩世不恭的假面之后,却也真有一份对自己的欣赏和心意?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郑重:
“若是真能脱籍考中,墨竹将来一定竭尽全力,不惜此身,回报二公子!”
这掷地有声的承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何兰旌心头激起巨大的涟漪。他看着墨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认真与感激,看着他挺直如竹的脊背,一股奇异的感觉猛地冲上喉头,竟有些不敢直视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
“滚!”何兰旌猛地别过脸去,近乎粗鲁地一挥手,“少说这些没用的!就你这性子,真当了官,想必也是个穷得叮当响的清官。到时别来找我打秋风,爷就谢天谢地了!”
他背对着墨竹,肩膀似乎微微起伏了一下,不再回头,只丢下一句:“赶紧滚去静思斋。误了事,仔细你的皮!”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回廊更深沉的阴影里,背影带着一丝近乎落荒而逃的仓促。
墨竹站在原地,望着何兰旌消失的方向,寒风吹动他靛青的衣摆。那句粗鲁的“滚”和“打秋风”的戏谑犹在耳边,可方才那瞬间,二爷眼中闪过的复杂光芒和别过脸去的动作,却像一枚小小的火种,悄然落在他沉寂的心湖深处。
他默默伫立片刻,终于转身,朝着灯火通明的静思斋方向,步履坚定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一步步走去。不知那枚投入心湖的火种,能否照亮这未知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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