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晒得暖融融。天上云影飘忽不定,耳边鸟雀婉转啼鸣。正是偷闲好天气。
偏有人不识趣。
又送请帖。
宿怀星扫了眼帖子。这配色,这纹样,死气沉沉,一股子仙家奔丧风。晦气。
“不去。”
“掌门真人特意嘱托,此次论道关乎仙宗颜面,请您务必出席。”
哟。
掌门真人。
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一身修为通天彻地,青云剑阵举世无敌。
人在屋檐下,面子要给的。
宿怀星稍稍坐直了些,随口胡诌:“实在不巧,本尊正有一桩要紧事,怕是分身乏术。”
“敢问道君是何大事?弟子也好回禀掌门。”
什么事?
宿怀星迟疑了。闭关?刚“出关”没多久。参悟?清心诀他没背全。访友?都在天魔通缉榜上挂着。
想不到啊……
理由用完了。
总不能说“本座晒晒太阳挺好,懒得听你们报丧”吧……
快想。他急需一个足够正当,足够“仙家风范”,能避开繁琐应酬的理由。
有了!
收徒弟!
对!就是收徒弟!
宿怀星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看看仙宗上下,什么无情仙君、霸道剑主、清冷神尊……甭管什么路数,哪个不是到处“捡”徒弟?没有徒弟,简直不配自称高人!
有了徒弟,一切不合常理都能合情合理!
以后他“性情大变”,懒得动弹、讨厌清规戒律、偶尔暴脾气,旁人只会感叹:“唉,都是为了那个不成器的徒弟操碎了心!”
干点出格事,废修为、剔仙骨、挖灵根……也能归咎于“教导徒儿不得法”、“被孽徒气昏了头”。
绝妙的护身符和挡箭牌。
想到这,心底那点潜藏的危机感适时冒出来。日子久了,他这“混”下去的状态迟早要露馅。
他是谁?
搅动九州风云的大魔头!
阴差阳错顶了“元衡道君”的缺,总得找点事情,转移下注意力,给“道君”身份添点真实感。
“本尊要收个徒弟!天大的事!耽误不得!论道?下次,下次一定!”
宿怀星挥退一众请安的孝子贤孙,兴冲冲去往人间。
一时忘形,直奔血案现场。
果然有徒弟等他捡。
那孩子蜷缩在尸堆旁,十指抠进泥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骇人,恍如饿狼叼着最后一口气。
宿怀星隐约记起几个仙君收徒的小故事,手足有点无措,笑容有点勉强。台词啥来着?可愿随我踏碎凌霄成大道、啊呸上错号了。
血腥污秽。平日他绝不肯沾身。收徒嘛,就是要打破常规,性情大变才顺理成章……
宿怀星不停说服自己,屏息出神动作僵硬直愣愣将人搂进怀里。
冥冥之中,他生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感应。皱起的眉舒展开,又惊又喜。
本座真真慧眼如炬!万年难遇的修炼奇才,随随便便就在路上捡到了!
这蜡黄的小脸,怎么看怎么顺眼。
不过……怎么有点儿呆呀?
徒弟瘦骨伶仃,目光呆滞,仿佛一件没有自主意识的器物。宿怀星瞧他一眼,小徒弟迟钝地瑟缩一下,低头不说话。
宿怀星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到哪儿都要带在身边。
白天亲手给他喂粥,夜里抱着人哄睡,教他《千字文》、《太上感应篇》,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大字……
然后宿怀星发现,小徒弟好像是个傻的。
根骨逆天有什么用?让他修炼,他听不懂啊!
教他开天门,他关上又打开竹屋的门;教他引气入丹田,他跑进苗圃里浇水!
这不是一般二般的傻了。
宿怀星领着小徒弟寻医问诊,原来这孩子在凡间饱受疾苦,智力严重受损。
简单点说,打坏了脑子。
魔尊纵横九州肆无忌惮,因为这个徒弟,头一次慌了神。
孤身入秘境,取龙泉洗筋伐髓;赴善渊观,求明心果;登山拜佛,请禅师灌顶;甚至到处寻坐骑开灵智的方子……
青云掌门劝道:“修士境界突破,智识自会增长。揠苗助长不可取。”
宿怀星手里正拿着小徒弟抄的《千字文》,这是记不清多少次教认字,又写错好多,他且急且恼:“说得轻巧!傻的又不是你家徒弟!”
弟子一日未转好,宿怀星一日不得安心。传说中开悟的法子,一样一样试。他来到镜中天,叩山门,问宗主借通明镜。
镜天宗主道:“通明镜是我镇派之宝,岂可轻易示人?”
只听这话,颇有宗主风范。
然而大家都有眼睛。这人打扮花枝招展,手持一把雕花铜镜,美滋滋照个不停。过一会,他招呼亲传弟子:“诶,花窗支开缝,光打在这边脸上,显得我眉骨更好看。”
这座小楼位于半山腰,四周有山又有水,推开窗就能看见浩淼无垠的碧湖。
镜天宗主用宝镜照湖水中的鱼。
宿怀星竟然不气,这在以往是难以想象的。他平静道:“荀奕,算我求你。”
“这叫什么话!”
镜天宗主故作惊讶,“道君言重了。”他踱起步来,手心就握着那块通明镜,“非我小气。家师临终嘱托,宝镜关乎门派气运……”
他为难地皱起眉,沉思许久,叹了口气,做出极大让步,“这样吧,元衡笑一笑,镜子借你。”
宿怀星:“……”
欠砍头的老色胚,调戏到本座头上了!
荀奕眨着一双俊逸的桃花眼,表情十分无辜:“这点小事,道君不应么?”
宿怀星闭上眼。
辰时天晴,粼粼波光跃出湖面,跃上窗台。他一身素净白衫,湖光照在他脸上、身上,明亮而轻盈,好似银河温柔地落向人间。
他微微一笑。
镜中天百花竞开,都不如这一笑灿烂。
荀奕晃了晃神,不自在地咳一声,信守承诺抛出宝镜:“借你了。”
小徒弟乖乖照了通明镜,师尊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宿怀星柔声问:“以泽,‘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后一句是什么?”
小徒弟嘴巴动了动,口齿不清:“万 、万……”
他不会。
宿怀星对他笑:“不背也行。”轻轻执起徒弟的手,“以泽,来,师父教过你的,引气淬体,以意内观……”
小徒弟茫然睁着眼睛。
“……不观也行。”
宿怀星摸摸他的头发,“乖,玩去吧。”
小徒弟却连“玩耍”都不大懂,茫茫然走开,到山阳处,坐下晒太阳。
到底哪里出错了。
故事不都这样说么:孤苦伶丁的小孩子颠沛流离受尽屈辱,绝望之际为谪仙所救,从此心中有了信念和爱,脱胎换骨成为一代天骄。
宿怀星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如何选材、如何育人、如何教书,他认真学了,也这样做了。
他样样做到最好,为何还是不如意?
小徒弟坐在花丛边看蝴蝶,视线追着绚丽的颜色跑。
蝴蝶飞走,看不见了,他失望地低下头。
喜欢蝴蝶,怎么不去捉呢。
镜面泛起诡异涟漪。宿怀星道:“他就像弱智又残废的傻狍子,太蠢了,我想一锤给他脑袋砸烂,换个新的。”
荀奕骇了一大跳,想伸手又不敢:“元衡宝贝,莫生气,莫生气……别把我镜子捏坏了。”
宿怀星面无表情横他一眼。
荀奕心底凉飕飕,赔着笑说:“您随便气。”他想了想,提出建议,“实在不行,另挑一个徒弟呗。”
青云山多的是机敏伶俐的弟子。
天光微亮。
善庆堂书声琅琅。
教习领师叔祖参观:“都是未筑基的外门弟子,分天地玄黄四班。天字班的孩子悟性最高。”
教习指了指前排一位女孩,语气有一点得意,“望兰天资最好,修行也最刻苦。昨天半夜气海圆满,这孩子啊,师长稍一点拨,便一举破境……”
宿怀星忽然想,以泽夜里睡不好,他要陪的。
“……年底便是试剑大会。师叔祖若有意,不妨择优收入门下……”
这才是青云山收徒的正规流程。
燕以泽未曾试剑,便无弟子命牌。
虽然宿怀星瞧不起青云山的规矩,但别人都有,以泽没有,他心里不痛快。这次大会,他徒弟也要去的。
他又想,以泽许多剑式需要精进,他没时间另教一个。
等……试剑之后,再考虑收徒吧。
燕以泽坐在玄字班空置的书案后方。
案上摆着的,仍是那本《千字文》。书册翻出了毛边,墨迹有些不清楚。
他太笨了,常人一遍学会的东西,他要学十遍。
上好的水纹纸铺展开,他提笔写字。如何握笔,师尊教过好多好多次,他学会不把手弄脏了。
从“天”字写起。
这个字练过百次、千次,行笔之间已有几分风骨。
学生散了课。
他继续写。
没人叫,就不会停。别人说这很笨,师尊让他不要听,说他心智坚定,还说他是青云山最好的孩子。
窗边传来轻微摩擦声。
雪白衣角随风而动。那双温柔的手拉下幕帘,为他遮去刺目阳光。
他笑起来,缓慢、清晰地说:
“师尊。”
这两个字,发音很难。
他要念一万遍,十万遍。
再也不忘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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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师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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