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试剑大会，道君要再收一个徒弟。
不出数日，消息传遍青云山。
衔月峰从此没个清静时刻。拜师的，送礼的，说项的，自荐的，磕长头以示诚心的，聊着聊着正事图穷匕见的……宿怀星烦不胜烦。
正要封山谢客，长老送来一封信。
掌门真人。
约见他？做什么，不能也是走关系吧？宿怀星忍不住想了下，那张大公无私的冷脸，不假辞色说，我有一个后辈你照顾照顾……
嚯。
很有兴趣见一见。
有兴趣，不代表有耐心。宿怀星讨厌繁文缛节，什么沐浴焚香更衣迎客，不存在的。洒扫童子都给你撤了。
访客来时，山门空荡荡，该有的礼数样样欠缺。
青云掌门没什么反应。这个人没有爱憎好恶，没有情绪波动，像一架冷冰冰的掌权机器。宗门利益之外的事，他全不关心。
无人通传，他自行上山。
传道大殿灯火通明。
元衡道君就在主座，怀里抱着那个小徒弟，一手持金铰，一手捏住徒弟软乎乎的手心，全神贯注剪指甲。
青云掌门看了看大殿正中央挂的“为学日益”，又看看牌匾下忙于剪指甲的一对师徒，沉默无言。
等了好一阵，元衡也没招呼他。
真麻烦。
他唤：“道君。”
宿怀星给徒弟磨好一块指甲，仔细吹干净碎屑，这才抬起头，颔首致意：“掌门真人。”
青云掌门道：“山中传言，你要收徒。”
宿怀星皱了皱眉。他放下金铰和磨刀，拍拍徒弟的手背：“去隔壁写两张大字，待会检查。”
小徒弟乖乖去了。
等他走远，宿怀星道：“这些话，别在以泽面前说。”
青云掌门道：“那个白痴。”
宿怀星瞥他一眼，端正地坐起身，认真说道：“我敬你是掌门，这次不计较。再对我徒弟出言不逊，杀你。”
“好。明白。”
“……”
威胁了个空气，宿怀星噎住了。
青云掌门完全不受影响，一丝不苟说道：“当初我说，你最好收一个徒弟，意思是找个人传承道统，不是让你事事亲为。你挑个好的，平日养在剑堂，闲时指点即可。
“为徒弟耽搁修炼，不值。”
青云山三位师祖，元衡道君年纪最轻，修炼最快。
因遭遇瓶颈，境界停滞已有些年头。
这种情况，不思进取，反而跑去养小孩，还是一个资质平平的笨小孩……
收益显然不佳。
“谁说的资质平平？他天生道骨！”
“大成若缺，物极必反。夺天之造化，必有灾殃。你为他挡祸，自损自误，不值。”
“……”
宿怀星又噎住了。
“为了青云山的未来，希望你认真考虑。”
掌门真人努力表现诚恳，语调依然缺乏情绪变化，瞳孔泛着金石冷光，仿佛一尊会呼吸的雕塑。所言如纶音玉诏，字字切中要害。
宿怀星摆出送客的架势。
他行事极端，个性偏执，认准什么就绝不回头。
错手捡了个蠢材，他不认，是庸人嫉妒，有眼无珠。青云掌门直陈利害，他也不认，是仙家凉薄，目光短浅。
等以泽筑基，智识增长，必定、必定完美无缺，人人称羡。
他的徒弟是最好的。
必须是最好的。
夜明珠柔和的光照亮书房。
燕以泽伏于案前，背影依旧瘦弱。纸墨笔砚规整放着，水纹纸晕开几块墨点。
他没有写字。
不知道为什么，从师尊身边走开的时候，他莫名的难过。眼泪莫名其妙流出来，擦了好久也擦不干净。
温暖的怀抱从身后揽住他。
“怎么哭了？”
哭……？
他努力思考，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就像别的问题一样，他搞不清，眼前都是迷雾，模模糊糊的，好像他即将失去很重要的东西，可他又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师尊从不逼问他，指尖拂过脸颊，眼睛就不肿不疼了。
那天夜里，燕以泽做了梦。
他梦到一个小孩子，他们一起写字，师尊检查课业，先看了他的，再看别人的。他的字不好。
他们一起练剑。胳膊酸，他停了一会。师尊来了，看别人挥剑，温柔地笑。
他又难过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好想哭。
他在梦里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到底那是什么呢。
青云山五年一度的试剑大会即将召开。
试剑大会不仅关系到内门选拔，更是青云山对外宣示实力的庆典，场面甚是壮观，前来观礼的宗派代表数不胜数。
高崖之上仙雾缭绕，众位仙长隐现云端，一派超然世外的气象。唯独荀奕闲不住，笑盈盈四处游走。他到哪里，都有人客客气气应和，不着痕迹退避。
镜天宗本就是矛盾的存在。
不可或缺，在场诸位说不准何时就要请他推演劫数、化解心执；
不合时宜，不被需要的时刻，没人想看见他和那面镜子。
“道君也在～”
荀奕语气熟稔，紧挨着云台坐下，两人多亲近似的，宝镜在手中招摇晃动。
宿怀星真想把那镜子砸了。
……冷静。
镜天宗修魂修灵性，通明镜遍看人心，洞若观火。
他是发.浪？还是试探？没头没脑缠上来，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道君常年苦修，难得出席仙会，倒叫我撞个正着。”这人笑得意味深长，“想来今日气运不错。”
宿怀星端着清高冷傲生人勿近的架子，大脑疯狂运转，通明术到底灵不灵，肯定不灵，送货上门他都没反应，青云山主场更不好用吧，烦死了搞点天地异象把这玩意拎走。
“咦……”荀奕瞥向镜面，仿佛发现不能理解的奇观。
宿怀星微微侧目，肩胛骨警惕地一动。
“道君可知……”
荀奕抬眼看向他，表情严肃，语调拉得很长。
宿怀星终于开口：“如何？”
“这茶有点淡了。”
“……”
荀奕说着端起茶盏，啜一口，认真品评：“嗯，确实淡了。”
宿怀星：“……”
冷冷收回目光，一派仙家气度。
荀奕不动声色倒扣宝镜。
也是稀奇。此前元衡携徒拜山，镜影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此时此刻，错位与突兀感荡然无存。
剑道共鸣、镇守庇佑、瑞气盈庭……青云山从上到下从修士到天机从云影到花草任何有灵之物，对他无一不是呵护偏爱、孺慕崇敬。
那微妙的失衡到底来自何处？
剑意，流光，或凌厉，或清艳，飘然而至，倏尔消失。
凶，而且冷。
剑光明灭之间，客座不时有人抚掌赞叹。落日峰长老控制留影石，瑶华峰执事书写魂简，一丝不苟记录诸位弟子优劣之处。
试剑者众。
宿怀星粗略算了算，离结束大约还有两个时辰。
正好赶上喝粥。
青云弟子逐个攀上登天台。燕以泽不会驭飞剑，不会行礼，在人群中紧紧抱住一把木剑，看起来孤零零的。
变故陡生！
稚弱幼童莫名其妙逼近断崖，特意改制的弟子服灌满猎猎山风，直挺挺坠入深谷！
化神修士何其快！
残影掠过悬崖一把抱住坠落的瘦小身躯。
宿怀星凌空而立，轻轻巧巧将徒弟护在怀中。动作越是克制，气势越是冷峻。他垂眸扫过云台，目光所及之处，佩剑齐声嗡鸣。青云弟子感受到那股凛冽气息，两股战战几欲跪倒。另一道强绝的意识自天门峰来，将他们稳稳扶起。
‘道君这是何意。’
青云掌门冰冷的声音传进识海，‘纵使你有天大的事，试剑之后再说。’
宿怀星眯了眯眼。
杀意丝毫不减，甚至往天门峰压了一压。
观战的宗门代表不知发生何事，好奇往台上窥看。
镜天宗主还在照镜子。左照，右照。似乎瞧见一些惊奇的画面，他诧异地挑起眉头。
两道无形剑识缓缓交锋，威势恐怖得不相上下。
‘道君，请退。’
宿怀星终于回应：‘有人伤我徒弟。’
青云掌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白痴吗。除了你，还有哪个青云弟子不顾及试剑大会，手段拙劣谋害同门。’
‘……你找死？’
‘骂的是你，不是你徒弟。别发疯。’
“喀”。
登天台四周剑阵承受不住威压，底部裂开一条细缝。
‘道君！！’
镜天宗主拼命传音，‘别打了别打了我有话说！啊啊啊啊凌霄你小声点我脑子炸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们剑修怎么不出剑也要把人脑壳削掉？！
阻拦剑修打架，等于找死。
即便他们只是“想”打架。
荀奕神识探进半截，紫府剧痛难忍，好似浑身筋脉叫人割了一遍。
‘元衡跟我走真的真的没骗你我知道你徒弟怎么了……’
打徒弟牌果然有用。元衡道君听劝，对峙的半边剑识骤然一空。
荀奕跺跺打颤的腿，咬牙跟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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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师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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