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阳光灰蒙蒙唤醒大地，忙忙地动了起来。屋檐半化的积雪一层一层塌陷，水滴迅捷敲打石阶，轻快而冷冽。
宿怀星支着下巴皱着眉，心里犯嘀咕。
仁慈？他？
这笑话到星罗殿讲一讲，保准天魔捧场笑破肚肠。
……等等。
他不会被盛凌霄洗脑了吧。
问题有点严重啊。
“以泽……”
他想问问徒弟。
燕以泽迈着小短腿一溜烟跑来，眼神清亮亮仰望他。
算了。这小笨蛋，师父在他眼里顶好顶顶好，恐怕他沿街踹棺材板以泽都会鼓掌欢呼慈悲心肠。
师尊迟迟不说话。
燕以泽清亮的眼睛有点发红，可怜兮兮眨巴。昨天不让他看猎妖师发狂，今天不叫他旁观凡人立誓，燕以泽安慰自己是巧合。这下不行了。是真的，师尊不想说他！
他思来想去，以为是送葬那时，他没有表现好，胆怯了，狼狈了，师尊觉得他不受教了。
燕以泽挺直身板严肃说：“师尊，弟子想祭拜亡魂。”
再给他一次机会！
保证面不改色心不跳！
宿怀星没明白：“……啊？”
“祭祀、拜神，什么都好，以泽都可以。”小徒弟急急说，抓着他的衣角软绵绵撒娇。
宿怀星半天没话说。
小笨蛋，胡思乱想什么。他忍笑，神色淡淡：“拜谁？千巡水祠？天意城碑？”
不等徒弟表忠心。
他摇摇头，“不好。自家崽崽，拜别人祖宗算怎么回事。”
师徒掌心交握，天地流转。朽水遥遥甩在身后，眼前是一座向阳缓坡。山风吹拂，鸟鸣啾啾，阳光的味道喧腾醉人，草木洋洋洒洒疯长，青浓几乎发黑。
宿怀星一挥手。山坡高处几块未经雕琢的苍珉石破土而出，堆叠成“祭坛”，坛前无主位，他指了指广阔无垠的南天：
“就这儿，拜一拜吧。”
燕以泽走到祭坛前，面向南方，整肃衣冠，双膝跪地，额头深深贴着松软泥土，无比肃穆，无比虔诚。
三跪。九叩。
礼毕起身，他看向师长，认真请教：“需要歌舞仪式么？”
宿怀星颔首：“自然。祭祖之大诚，须祝祷起舞，引动元灵，告慰亡魂。”
燕以泽紧张严肃：“请师尊示下！弟子定当勤勉习练！”
宿怀星指导：“你且转身。双臂张开……对，就是这样……原地起跳。”
“跳？”
“跳。落地再跳起，口中连续高喊祭词，以通神明。”
燕以泽依言照做。
一边跳一边急切问：“师尊！祭词！喊什么！”
“秋。”
“秋？”
“秋。连绵不绝，高亢而音正。以此示诚，求先祖福泽不断，如秋日长空、广纳万物。快喊。”
燕以泽顾不得思考，对师尊的信任压倒一切，他摒弃杂念全情投入，双臂张开原地蹦哒，口中念念有词：
“秋！”
“秋——秋！”
“秋！秋——秋！秋——！”
草浪随风翻涌。挺拔的小身板时起时落，阳光落在身上，像只羽翼未丰努力扑腾的小雀儿。越来越可爱，越来越……
噗嗤！
终于忍不住，宿怀星大笑出声。
“祝祷”戛然而止。
燕以泽愣愣保持着张臂跳跃的姿势，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溜圆，不可思议地回身。
他的师尊，水月一样的仙人。
笑逐颜开。
前仰后合。
宿怀星笑够了，板起脸，高深莫测点点头。
“不错。以泽‘秋’得真好。”
“……”燕以泽窘迫羞恼，跺跺脚就要扑上去理论。宿怀星笑声又起，在他扑腾的瞬间张开双臂，一把将炸毛的徒弟捞了个满怀。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宿怀星抱紧他，顺势往后一倒。没有半点颠簸，他们坠入柔软风浪，压弯的枝芽向上，脖颈痒痒的。
风。
阳光。
青草生长。
怀里这颗小小心脏。安稳跳动。
师尊果然最喜欢他了！
燕以泽晕晕乎乎，怎么回青云山都不知道，剑堂近在眼前，他不舍得松手。
宿怀星也不舍得。
回头是乖软小徒弟。
山上是冷硬大掌门。
啊。想暴毙。
他屏息凝神，如入忘我之境，与松涛山色合一。
天门峰前。元衡道君仪态端严，手中“千巡水域事件详报暨后续处理优化建议最终定稿绝对不改完整版”厚得能当砖头使。
他请了二十多个说书先生，加班加点字斟句酌，从事件背景到事态发展，从天意城战略失误到合欢宗政治诉求，从龙族历史遗留问题到凡俗社会心理建设，条分缕析，有理有据，引经用典不下百处，推演算筹扎扎实实。端的是锦绣文章，花团锦簇。
一别数日。
大冰窖寒气更甚。
盛凌霄埋头批复卷宗。宿怀星站定，昂首挺胸，述职报告双手奉上。
“掌门真人，幸不辱命！”
盛凌霄眼也不抬，一边工整批字，一边叩了叩桌案、“哗啦”一声，万字真言飞散满地。
“直接说。”
“……咳咳，”宿怀星清清嗓子，很是严肃，“此次血案突发，我谨记您英明教导，时刻不敢偏离！些许波折……”他伸手，比划一个微乎其微的距离，“我迅速择定方案，顺势而为，因势利导！不仅圆满解决，更收获意外之喜！
“合欢宗与天意城撕破脸皮，实乃我愿也！妖修看似强硬，实则根基浅薄，竖此强敌，正方便我大仙盟寻隙掌控。
“保护凡人？抬举她们？非也！这是捧杀！牵扯其有限人力，长久绑在那片麻烦不断的水域！消耗！钳制！一石二三鸟！”
盛凌霄搁下朱笔。
元衡滔滔不绝。
巧舌如簧。
无理搅三分。
宿怀星越说越进入状态，抑扬顿挫感染力十足：“至于天意城，更是了不得！稍加刺激、引爆深仇，既敲打震慑了鹰派，又契合‘天道无亲’之良策！
“凡人遗孤拜师，看似意外，实则由我精心策划！给天意城一个挽回声誉的机会，彰显仁心，顾全大局！一箭四五六雕！”
魔尊陶醉于自己伟大高尚的情操。
振声高呼。
“我所行所思，无一刻不感念掌门您谆谆教诲！拥护仙盟大义！此心此念，天地可鉴！”
这座殿宇实在是空阔，余声绕梁久久不绝。
盛凌霄一贯的面无表情：
“猫。”
宿怀星笑容微滞。
泛着金石冷光的瞳孔盯住他，语气寡淡而无起伏：“你当时，玩猫玩得很开心。”
“绝无此事！掌门师兄！污蔑！**裸的污蔑！”
宿怀星痛心疾首，“禁欲断情！剑律如山！我身为道君，惟以宗门为重，天下苍生为念！绝无半分私心！遑论贪图享乐！我是见那猫妖有异，以雷霆手段震慑之！师兄您如此恶意揣度，我、我心痛啊！”
“你就是想玩猫。”
“…………”
等等。他能狡辩。
搜肠刮肚编出一堆废话，低眉敛目，哀戚不已。盛凌霄不耐烦了，反手掷去一大摞纸笔：“抄十遍。”
什么抄十遍？？
宿怀星颤巍巍看向那些转圈打转的水纹纸。
长风萧瑟。
万字真言荡过来，荡过去。
宿怀星吭哧吭哧抄书。
白天，长老执事轮番汇报宗门事务。踏入这冷寂大殿，抬眼一瞧，画面振奋人心。
掌门真人端坐主位，威仪天成；
元衡道君伏案疾书，笔走龙蛇。
长老心中升起无限敬佩：师叔果然为宗门鞠躬尽瘁！方才回山，片刻不歇，立即协助掌门处理文书！看那卷宗厚度，定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侍剑弟子往来诸峰，叽叽咕咕感慨双璧相映赏心悦目人间至景，让教习撞个正着。几人吓白了脸，林师却说：“掌门与道君共理万机，实乃师门之幸。”
宿怀星吭哧吭哧抄了三天。
手腕发酸，眼皮打架：“师兄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不是嫌累真的，这报告关乎仙盟战略、龙妖平衡、凡俗人心，耽搁不得！别抄了口述给您成不成？”
他言辞恳切企图用“公务效率”打动掌权机器。
“继续。”
“……”眼看过了述职的时辰，不会有人来，宿怀星趴案上耍赖，“师兄～”
盛凌霄冷眼：“凭你这点小聪明，肆意妄为，罔顾剑律。空有急智，尽做些荒唐事。”
宿怀星反驳：“急智怎么了，我这大圣人……”
不就是急出来的？
……啧。
反面教材。
罚抄书的大圣人。
他悻悻闭嘴，佯装出神听山中鸟鸣。盛凌霄继续教训：“在外一副洞察乾坤点拨万方的模样。轮到自身，不分轻重缓急，视规矩如无物。”
“等等！”宿怀星猛的坐直，震惊控诉，“在外？在外？你怎知我在外说什么？盛凌霄！你监视我！这是对我人格的极大侮辱！对道君尊严的无情践踏！你滥用职权！你公私不分！”
魔尊上纲上线搅浑水。
盛凌霄见不得他耍横撒泼，忍了忍，冷着脸起身，巡查护山大阵。
他一走，宿怀星懒洋洋收起激愤之色，眉目疏冷，很是淡漠。
有点烦了。
再赖着也没意思，这里没消息可打探。青云山这架庞大精密的机器，只要盛凌霄在，就能完美无暇运行下去。
找个机会弄死他。
魔尊漫不经心想。山里不行，青云剑阵举世无敌，如何诱其出山……
有人来。
他神色微凛：“谁？”
“是以泽。”
门外传来软乎乎的清稚童音。宿怀星笑了，脚步轻快到门口，师徒隔着剑阵对望，燕以泽吃力地撬开一点缝隙。
糕点盒塞不进来。
燕以泽着急，手上杂乱无章破阵，嘴里念念有词‘师尊不怕不怕’。崽崽这么可爱，宿怀星满腔戾气就散了，柔声说：“以泽担心啦？”
小徒弟闷闷点头，急切看他，怕他受罚。
宿怀星颤颤巍巍倚靠门扉，虚弱道：“为师……没事……”
燕以泽心疼不得了，不管不顾蛮力破阵：“太过分了，掌门真人太过分……！”
“就是。”宿怀星趁机洗脑，“掌门不是好人！青云山不是好地！以泽你年纪小，本不该听这些，可实在是……唉！”
“师尊受苦了！”
那张稚嫩的脸蛋义愤填膺，清亮双眼燃起火苗。
宿怀星再接再厉：“所以啊，咱们……”
“我替您抄！”
话音未落，剑阵裂开细密白纹，流光倾覆。碎琼乱玉满天。
燕以泽分毫不觉自己干了多震撼一大事，满心只有师尊，冲进大殿执笔蘸墨抄书一气呵成。
……不是啊！乖崽！为师给你洗洗脑子，认清正道“险恶”，你怎么真抄了！当着盛凌霄的面我还明目张胆赖账呢！
燕以泽全情投入“拯救师尊于水火”的伟大事业，小身板几乎被案宗淹没。宿怀星叹气，认命地抓起笔，老老实实抄起来。
嘴上忍不住劝：“以泽乖，心意领了，为师自己可以……”
“不！”燕以泽头也不抬，坚决如磐石，“弟子陪您到底！师尊抄多久，弟子抄多久！”
“……”
徒弟贴心。
好事情，好事情。
宿怀星努力说服自己，头昏脑胀头皮发麻。
脑袋越来越沉。
字迹越来越飘。
额头磕着案几边沿，就这么昏睡过去。
燕以泽眼神更加坚定。
师尊累了，剩下的，他来完成！
窗外夜幕低垂。
星辰隐现。
然后天光破晓。
最后一笔落下。燕以泽轻轻舒了口气，活动一下僵硬手腕。水纹纸整齐码放。连同师尊之前抄的和他完成的，不多不少，正好十遍。十万字。
他轻手轻脚起身。
洛神糕玉露茶摆上显眼位置。不好，掌门真人发现怎么办。大坏蛋。他收起甜糕，悄悄封进储物镯。师尊对他不设防！开心！
收拾完毕。
燕以泽悄无声息下山。
晨光熹微。
风沁凉。
不见糕点。
但甜香隐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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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道君（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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