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星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身体斜倾着矮矮蜷于阶前。
笼罩大殿入口、由青云掌门亲自布下的剑阵，清晖流转，凌厉如初。光幕中央，靠近地面的位置，赫然开着……“门”。
俯身进出的大小，稳固而柔韧。
宿怀星有点迷茫有点惊讶。
破阵不算特异，毕竟掌门真人没关死这里。但……复原？控阵？怎么也不该是初学者做到的事。
这可是青云剑阵。
李太平引以为傲的重大遗产。
一夜之间，蛮力破开又装回去？机缘巧合？天赋异禀？我崽这么厉害？
宿怀星笑了下，弯腰，钻出那道小门。山风扑面，草木芬芳。禁闭三天的闷气一扫而空。
精神了。
揣上万字废话，直奔瑶华峰。
瑶华书山。
名副其实。
玉简、卷宗、古籍分门别类收藏留档，层层叠叠直抵穹顶，光柱游动，纸墨成山。
宿怀星揣着手稿，一路畅通无阻。掌门真人亲批的述职报告，理当入库珍藏，供后世瞻仰。
书山外围，几名弟子整理新近搜罗的实修典籍。旁边执事督管，时不时与他们低语几声，疑难便迎刃而解。
宿怀星定睛一看。
熟人。
这位执事不仅负责馆藏，还是挺出名的教习，林什么来着。以泽许多事由她经手，难得的熟脸。
“道君！”
林瑶瞧见他怀中书稿，了然道，“您来归档？”语气热切过头，“道君辛苦！您此次明察秋毫、护佑一方，弟子钦佩不已！”
这位铁杆道君党，只因为元衡顺手捞一把她徒弟，就被记住了，崇拜憧憬的眼神看得他发飘。宿怀星甚至怀疑，多说两句她能连夜投奔星罗殿。
两人聊了聊教养心得。
以泽。以泽。燕以泽。
望兰。望兰。贺望兰。
“贺师侄灵慧悟性，刻苦勤勉，实乃天纵之资。”
“燕师弟惊才绝艳，道心坚定，将来必成大器。”
惺惺相惜！真正的知己！除了他俩没处说去，长老不行，峰主不行，盛凌霄更别提，破掌门懂个李太平的养徒弟。
宿怀星意犹未尽。
打住，正事要紧。趁手里有案宗，他申请考典。
青云山这点最讨厌，防渗透跟糯米浆似的，查查不相干的情报必留案底。没个正经由头，他都不好来瑶华峰。
考典房间不大，很空，典型冰窖风。一张乌木案，树纹如河脉，包浆似古铜；一枚白玉简，墨迹飘飖，浓淡不一，疏密相间。
指尖触及灵简，光影移换而来。海量信息如决堤洪流，扑散满地。
合欢宗
妖历末年，「负息」以《合欢道化经》融双修之术，参造化，调阴阳。
通窍/离情/化欲/斩念
宗主负息
首席苏峤
门下弟子多为异族，五感卓绝，易与天命。
宿怀星顺“异族”往下查。
异族-龙裔-性情稳定
——为何不见龙性？
——合欢宗修阴阳道，欲求合理纾泄，戾气自平。此为其安身立命之本。
有了！
——倘若人族身负龙血，又该如何压制龙性？
——若遇急症，有简便之法。放血。龙血稀薄，淫性自弱。
真的假的。
宿怀星认真回想，掌门真人裸.露的手腕脖颈没见着刀口，难不成割身上？逆鳞之类？
不对。
不定时放血，不符合李太平“完美”标准。应该有根治的法子。
他继续查。
龙裔……
白玉猝然剧震！寒光暴涨，墨迹沸腾，笔画挣扎咆哮，似要破封而出！
饶是魔尊见多识广也愣住了。
这什么保密力度？
一涉密就发癫？
不预警？直接报掌门？
没等他摁下灵简，盛凌霄悄然而至，泛着金石冷光的瞳孔盯住他。
宿怀星理直气壮：“我来归档！”
盛凌霄盯着他。
“我来、来查回执！”
盛凌霄凭空抽.出几张薄纸，元衡道君打的报告依次罗列。
《衔月峰饲雀请疏》
《启云阙以沐阳》
《告假》
《灵药支兑》
《告假》
《告假》
《玄羽往生疏》
《讨恶猿檄》
宿怀星看那一溜“驳回”就来气。鸟不让喂，法事不让做，死猴子骚扰山雀还要他亲自去赶。宗门解散算了！
最新那份请疏飘飘摇摇落到眼前。
盛凌霄道：“念。”
宿怀星念道：“启禀掌门，千巡水一事暴露隐忧不可不理。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彻查冤魂成因。朽水必须治理。否则民生凋敝，于生灵根基亦有损……”
“‘非也’，”盛凌霄打断他，语气平淡无波，复述那番慷慨激昂的“高论”，“‘将合欢宗钳制在凶险水域，牵扯其有限人力，长久消耗，一石二三鸟’。”
……随口胡扯又被嘲讽了。
宿怀星不想说话。
盛凌霄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关心你！”宿怀星恳切道，“此次接触合欢宗首席，方知龙性之暴烈。一想到掌门师兄您也是龙裔，我寝食难安，忧思难忘。”
盛凌霄盯着他。
开口。
仙宗至高机密，坦言相告。
“龙血至淫至烈，非人身所能久承。母体孕育期间，引入异族血脉交合、稀释、转化，子代诞生，体魄或更强韧，而龙印削弱，龙性尽除。历经十七代筛选——”
盛凌霄极为平淡陈述，“我是最合规的成品。”
十七代……
筛选……
合规、成品？
字都是字。
怎么连起来他听不懂？
盛凌霄道：“天意城聚集之初，便是遭受龙祖强.暴的女性亲眷结盟，猎妖兽，取心头血，缓解她们孕育龙胎的痛苦。”
宿怀星毛骨悚然。
这种事、这等惨祸……
是李太平？
所以盛凌霄说，“我也这样过来的”？哪里一样！试验、母体，怎么能心平气和说出口！
“……师兄，你妈妈呢？”
盛凌霄顿了顿，不想回答无意义的问题，但他知道元衡不达目的不罢休，简单说明：“产后母体隔离。抹除龙祖烙印。”
回到正题继续补课，“生育结束，剥离完成。母体本源大损，需心头元血温养续命。此次千巡水乱，你断了合欢宗牲祭，天意城为保剩余母体，会另寻活妖来源。”
掌门真人赞许，“此计甚好。妖族求生路，必将归附仙宗。”
宿怀星听不进利益计算，心口烈火乱窜。生命的孕育和延续，应该是爱，是期盼，不是什么“自愿”参与的试验品！
他能说什么？
伦理？感情？对牛弹琴！
他不想说不想听，压抑道：“千巡水，我自己查……”
“不必。”
盛凌霄说，“千巡水即是古梁国遗址。龙祖诱骗公主的梁国。国主寻公道不得，龙族夷灭一国，军民尽殁，怨气滔天，终成此泽。留其不净，阴怨之气催生灵植……”
“够了！！”
宿怀星忍无可忍，“你不要亲情，凭什么抹杀别人的亲情！就算千巡水是‘资源’，也是梁国公主的！她的妈妈，留给女儿最后的东西！你凭什么抢人家遗产！？”
元衡装疯迷窍是常态，此刻愤怒，是真的，并非作伪。盛凌霄精准调整语调：“……怎么了？”
宿怀星恨恨瞪着他。
他！还有他背后的李太平！阴魂不散！
“我不演了！”
挥手想摔点什么东西。
纸、笔。
以泽费心抄的。
算了。魔尊很没气势发火：“盛凌霄！我不做圣人了！我讨厌抄书！讨厌你！你不讲人话！”
两手空空实在尴尬。宿怀星抓起甜点塞嘴里，一点不顾形象大吃大喝。
盛凌霄观察他。
分析“情绪失控”的根源。
元衡突然高兴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有亲人，我有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大哥带我到最好的糕点铺子过生辰。路远，他抱我过去的。”
骄纵任性被宠坏的小孩子。
得意洋洋炫耀。
“洛神糕，清水糕，糖蒸酥烙……”他弯起眼笑，“好多好吃的。傍晚天女在云上撒花，漫天晚霞，还有流星，我对着流星许愿……
“噢，记错了，不是流星。”
笑容淡了些，他说，“是两派修士打架，打飞一件法器，大哥就死了。”
盛凌霄愣一下。
依照礼节做出回应：“节哀。”
“干嘛要哀？”
宿怀星仍是那副受尽偏爱、骄傲肆意的样子，“刺死他的是一件先天灵宝，卡进二三根肋骨之间。然后……法器主人也死了，神魂断了联系。趁那些人没发现，我取走自己用。很好用。”
他体质迥异于仙门弟子，功法不合，迟迟摸不清修行路。后来有季青冥指点，他开始习剑，他们结伴历练，仗剑云游……宿怀星不得不承认，那是非常快乐的一段时光。
再后来。
大哥忌日第一百个周年。
他一人一剑，杀上三山派，屠尽满门。
从此亡命天涯。
季青冥大概还想救他，中途截了追杀令，问他缘由。
他说……因为想杀。
于是季青冥对他举起了剑。
杀死那些人，宿怀星不后悔，从来不后悔。逃命的时候不后悔，与天魔为伍不后悔，统领天魔众之后，更不后悔。
魔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每年盛夏，雾州大赦三日，庆贺魔尊诞辰。逢本命年，更是举世欢庆。
没人知道他的生辰是大哥忌日。
他要全天下为大哥供祭。
庆典越盛大，他越是高兴。入夜，他对着寥落星辰敬一杯酒。
每年都是罗浮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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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道君（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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