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以泽天赋有多恐怖。
灵气匮乏，无人护持，无丹药辅助，天门乍开便气海圆满，道基未稳而剑丸将成，若非中途生变，莫说半日金丹，一夜结婴也未尝不可。
可惜。
破境关头强行中断。
真元逆冲，隐患重重。
宿怀星不许徒弟犯险，有意压制他躁动的气脉，监督他日常修行，夯实道基，打磨筋骨。
这孩子进境太快。
质不够，量来凑。剑诀要练，丹道要学，符阵不落下，新摘的灵果都要打发去尝尝甜淡。徒弟到处进修，做师父的不能不走动。论道帖、观礼邀约、宗门外务……短短半月，比他十年交际还多。
盛凌霄对此很是不满。泛着金石冷光的瞳仁盯住他，“不务正业”的谴责无声且严厉。
宿怀星只当瞧不见。
本座屈尊降贵替你青云山周旋，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你倒摆起脸色来？
盛凌霄刚换下升疏法袍，浸着一股子祭天香火气。脊背挺得笔直，一句一字，端正不似活人：“道君近日清闲，不如到议事堂坐坐。”
议事？行啊，元衡身份这么好用，是该多多打探机密。
宿怀星揣上掌门手令就去了。
盛凌霄办公的地方……真是大。
又大又寡。
四壁光可鉴人，方方正正毫无雕饰，活像个冰窖。
高层内部会议。两位峰主，四名长老，以及刻录玉简的瑶华峰执事，加上他不到十人。
这就打进敌营了。
宿怀星广袖一展施施然落座。盛凌霄端坐主位。春议开始。
魔尊临场背了几套词，“天道承负”“为苍生计”什么的，青云掌门没给他冠冕堂皇的机会，提案，论辩，表决，整套议程行云流水。他这边灵茶没捂热，那头议题换了三四项。
想想也是。
盛凌霄那个“你找麻烦就去死”的性格，怎么可能扯皮。在座各位严阵以待，条理明晰，三句话内说清要害，要么永远闭嘴。
元衡道君正襟危坐。
垂眼。
沉思。
听不懂。
“……贺姓弟子灵台微瑕，恐非池中物……”
宿怀星忍不住传音：‘灵台微瑕什么意思你们搜魂？非池中物难道不是夸她？怎么听起来不像好话？’
掌门回讯言简意赅：‘血脉脏。’
‘那洗个澡？’
‘……’
盛凌霄斜眼一瞥，碎金样的光晕微微流动。宿怀星装模作样翻看灵简，视线迟迟对不上。
‘开灵窍。’
‘干什么？！’
‘开。’
宿怀星沉默。
他好歹是“师祖”，盛凌霄不能当众暗算他吧。犹犹豫豫开了窍穴。“哐啷”！识海剧震。冰冷神识不由分说撞过来，一箩筐的晦涩术语拍进他元神深处。
“……”有话不能好好说？干嘛拿书山砸人？？
宿怀星强忍晕眩看清那些浮现在意识里的注解。
【灵台微瑕：血脉不纯】
【非池中物：混种龙裔】
【天雨遗泽：祖先遭受龙神淫.辱】
……
哦！骂龙祖啊？
这个他熟！
修真界谁不恶心那条淫龙？
飞升之前，九州有名的没名的坤道，孟章神君睡了个遍，龙子不计其数。繁衍至今，记录在册的直系后裔约莫十几万，城门口卖烧饼的说不定都是他曾曾曾曾曾曾孙。
飞升之后，据传，龙祖依然没改掉**的毛病，梦中化凡，诱骗人族公主神交。东宫不认这事，愤怒道，凡人偷个情都要栽赃到始祖头上，简直无法无天。一众血脉不纯的青龙怒气冲冲降下天罚。小公主国破家亡，不知所踪。
宿怀星很讨厌龙族。
不仅讨厌他们浪荡的作风，更是对天敌的憎恶。
早知道开会骂龙祖，他早来了。
他飞快将腹稿顺一遍，神识在玉简上轻轻一叩。两位激烈争辩的长老顿时闭嘴，发言硬生生掐断。
满座鸦雀无声。
宿怀星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没有啊，其他人都这样预先准备……不等他想明白，众位仙长同时起身，恭敬执礼。
“请师叔训示。”
……
预备发言是他们的规矩，“师祖”开口即“训示”。和他同一辈分的掌门真人，除了那句“开议”，从头到尾没说话。
换言之。
他说什么这群人都得乖乖听着。
有意思。宿怀星玩味地扫视一周。指尖压着玉简轻轻叩击，他用着仙尊高深莫测的语气，看那些人随他声调起伏而灵息动荡。
“本尊以为，东宫淫暴之行擢发难数，秽乱血脉犹不自省，竟以‘神裔’自居，逆乱阴阳，遗毒无穷……”
这下不止长老震撼，掌门真人都愣了。元衡道君那张超然物外的脸说着刻薄淬毒的话，字字惊心句句恶咒，盛凌霄侧目而视，只见他仙意飘飘，似要羽化飞升而去。
宿怀星不过瘾，正欲再战。
盛凌霄道：“道君不畏龙神之威，嫉恶如仇，痛陈积弊，实乃仙家风骨。诸位当知，此言是为正道立心，非为伐异张目。”
殿内气氛一变。
师叔是要“以德服人”，这就说得通了。众人安然受教，仿佛刚才的困惑从未有过。
“传掌门令——即日起，青云弟子需以道君为楷模，持身守正，勤修德行。至于龙族旧事，天命自有公断。”
……盛凌霄并非不善言辞，只是嫌麻烦少讲话。这一番颠倒黑白的本领真高，咒骂龙祖定性成“道德垂范”，既全了“师祖”脸面，又将个人言论和正式决策区分开。
比他生造胡编的场面话高明多了。
如果他跳出来反驳会怎样？
师祖内斗？
不好。他在青云山根基不稳，几位峰主都没认熟，拉人站队是不成的，盛凌霄一套话术就能压制他。
如果长久深耕呢？
等他权威不亚于掌门，针锋相对，撕破脸皮……引发仙宗大战……
宿怀星幻想那美好景象，被青云掌门拉回现实。
盛凌霄定调。
众人落座。
春议继续。
“贺姓弟子……”
“天道无亲，我辈当着眼万世基业，不可为一时一人破例。”
“异议。此子灵息精纯，品性温良。”
“今非战时，世事日新，贤才辈出，不必执着于一人去留。”
……又来了又来了。
宿怀星认命翻辞典，眼花缭乱脑壳痛。
【东陵瓜：有贡献的龙血修士】
【补天之功：妖庭覆灭有赖这一特殊群体，必须承认他们的历史功绩，但龙性低劣，或将动摇人族统治，故给予虚衔，尊而不重】
【天道无亲：逐步淡化龙裔存在，使其远离核心传承】
【赤水还珠：特殊人才破例】
……
宿怀星头疼着，猝不及防一大块冰碴子砸进识海。
‘明白么。’
‘啊！？’
本座开窍不是让你搞突袭的！滚滚滚！
盛凌霄正要详细解释，元衡灵窍封闭，一脸严肃听众人议事。青云掌门罕有地烦躁了一下。
麻烦精。
说，说不听，打，打不服，装，真会装。
大殿又是一静。
掌门真人竟然提笔写字！在座各位深深了解其冷酷高效的训诫方式，落在纸上……那得多重要？必将左右天下时局！
盛凌霄冷着脸传纸条。
【能听懂吗】
【不懂】
宿怀星理直气壮。
有本事当众罚他这个师祖，青云山的脸别要了！
盛凌霄字如其人。
工工整整，丝毫不带情绪。
【龙裔之辩/非关德业/惟计利害】
倒是半点不装，直截了当挑明事实。没人在乎龙性淫不淫恶不恶。驱逐龙裔是共识，争议点只在“贺望兰”天赋究竟多高，值不值得破例。
贺望兰？
天字班那个最刻苦的小姑娘？
宿怀星想起教习自豪说“望兰天资最好”。眼前这些人冷静高效驳论，决定她的命运，直上青云或永陷泥淖。
宿怀星有点微妙的不爽快。
啧。逐就逐吧，仙宗少个天才，本座乐见其成。
为“龙裔”说话的只剩一个。地位最低，负责教养她的剑堂老师，慌张着，哀求着。
众人计算着，判断着。
以泽是不是也被这样评判过？宿怀星心里不爽，神色淡然：“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林师猛然抬首。
大殿极宽广而明亮，浮尘与光相和，飘摇如流金。元衡道君笼着层虚薄光晕，眉目疏冷又柔和。她心脏剧烈跳动，听见师叔说：
“行‘无亲’之事，当怀‘仁善’之心。”
林瑶怔怔听着，急流的血液踏实地涌向四肢百骸。掌门真人再度开口，很有道理，很圆融，道君仁善，众长老乃持重之言，林师亦是为公之心，具体说什么不太听清，心跳太大声。
望兰留下来了。
等待她的是通天坦途。
春议结束。
那道热切崇敬的目光总算移开。
宿怀星松了口气。他只是给盛凌霄添添堵，引来这么强烈的回应，怪怪的。
众人散去。空寂大殿唯余两人。盛凌霄又问：“懂了么。”
“……”
到底要纠缠多少次。
宿怀星急着看徒弟，敷衍说：“掌门真人赐教。”
盛凌霄道：“如今你身系宗门之威，一言既出，可断生死，可兴天命。慎之，重之，莫要轻言儿戏。”
不玩？那不白来了？
宿怀星眨眨眼，想出七八种败坏声誉的好法子。
盛凌霄哪晓得他动什么歪心，告诫完不忘安抚：“你闭关多年不通俗务，难免疏于小节。不必紧张。出事有我担着。”
说的也是。
这个身份内部好用一点，在外很难和青云山联系起来。不急。徐徐图之。待他声望日隆，丢份卖痴就是盛凌霄的丑了。
宿怀星低调卧底虚心认错：“方才一时糊涂袒护龙裔，是我之过。掌门放心。今后我必恪守剑律，清肃异种，驱逐出山，绝不姑息。”
盛凌霄盯住他：“你要造反。”
……怎么暴露的！！？
宿怀星两眼发直，迅速回想所言所行何处不妥帖。盛凌霄是诈他还是诈他，对一定是诈他！冷静！
他无比冷静：“掌门真人何出此言？”
盛凌霄稍稍倾身，阴影沉沉地罩住他，压迫感十足。宿怀星暗自捏剑诀。不行打不得，以泽还在山里，等等我捞个崽……
泛着金石冷光的瞳仁盯着他。
一寸寸逼近。
盛凌霄说：
“不然怎么逐我出青云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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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道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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