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笼罩。源自血脉深处的威势轰然压下。天幕微微震颤,碎金般的光芒张合褪色,慢慢沁出衰腐的锈迹。
宿怀星身处风暴中心,掐诀的手势松了又紧。
盛凌霄面无表情。
恐吓。
讥讽。
你要驱逐龙裔。好,我就是最大的龙裔,我站在你面前,你想怎么驱逐我。
……
随口说说而已啊。
恐怕盛凌霄恨的就是他随口胡说。
行吧行吧。
魔尊能屈能伸。
宿怀星敬业地踉跄半步,摇摇晃晃站稳身子:“……掌门……今日之言,我……省得,定当守口如瓶……行止合宜。”
盛凌霄未必看不出他在演。
不重要。掌控全局的强势方不需要吉祥物心悦诚服。盛凌霄要的只是他约束言行,维持“道君”应有的体面规矩。演在明面上,反而变相坦诚:我愿意遵守你的规则。
果然,盛凌霄对他高效表态比较满意,压迫感撤去,恢复冰冷本相。
泛着金石光泽的瞳仁盯住他。
以前不觉得。现在知道这家伙身负龙血,那眼睛跟毒蛇似的。
“道君颇会骂人。”
“哪里哪里,略有心得。”
宿怀星极具高人风范摆摆手。
一天千八百人不重样叫骂你也能成檄文大师。
无他,唯耳熟尔。
盛凌霄道:“若解经得此半分功力,便足矣。”
“……哈。”
宿怀星听懂了,装都不装。不可能的,本座不可能念你那个破经,别想拉我补习。
盛凌霄略作权衡,让这麻烦精乖乖念书的难度和收益……算了。
“今夜子时,天门峰顶。”
“干什么?”
“机要之仪。”
宿怀星半信半疑。
子时。
天门之巅。
一靠近这里,他浑身舒适,血脉流淌说不出的暖意,灵台却动荡不安,肉身和魂魄彼此拉扯,直欲乘风去。
“忍一忍。”
盛凌霄说,“以后你要常来。”
宿怀星揉揉脑袋有气无力:“到底这是什么地方,你谋害我能不能痛快点。”
盛凌霄没理,让他待在配殿,自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难受。
心慌。
喘不过气。
宿怀星胡乱走动不知推开哪扇门,廊道深不见底,青铜雕像沿边排开,一双双眼窝空洞。铜像后方龟裂发黑的命牌互相碰撞,其声幽咽如亡魂低语。
狂风骤起!
青铜面孔竟似活转过来,空洞眼窝渗出黑血,干裂嘴唇一张一合:
“诛——妖——”
“降——魔——”
万千尖啸炸响!他颅骨剧痛,献予魔神的魂灵狂躁嘶嚎!至深深处,祖师画像栩栩如生,威严肃穆俯视人间。
青云祖师……
这里是祖师殿……
该死。
动不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里追杀,不亡不止……魔头当诛!混种该死!当诛!该死!
“我偏要活!!”
香炉轰然掀飞,灰烬漫天泼洒,裹尸一样盖到铜像脸上。
画中人寂寂无声。
庄严冷肃,不染纤尘。
“人族算什么!正道算什么!青云山算什么!你最‘完美’的两个徒弟,一个被我耍得团团转,一个被我捅得半死不活!他们越‘完美’,越证明你错得多!彻!底!”
血红双目逼近那张画像,若痴若恨若癫若狂。
“你杀不死我!睁眼看吧!我不仅要活,还要你亲眼看着,你引以为傲的一切,如何毁于我手!!”
膝盖重重砸落,腰身被无形之力凿弯。他剧烈喘息,脊椎压垮了依然拧起头,目光死死钉着那幅画。
哒。
哒。
脚步声。
规整。精确。
结束了。
他在心底冷笑。
这般狼狈,让盛凌霄撞个正着。
掌门真人未看他一眼,井井有条处理现场。香炉归位,灰烬聚拢,供桌拼接,命牌浮空重组。转眼间,祖师殿恢复如初。
“能动吗。”
“……咳。”
盛凌霄俯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长风过隙,下一瞬,他被扔进一间冷飕飕的石室。
宿怀星脱力靠着墙,意识昏沉沉。擅闯禁地,辱骂祖师爷,不该下狱处决么……盛凌霄发什么邪……以泽天赋高,或许……
“‘他’要杀你。”盛凌霄说。
宿怀星一激灵,脑筋慢悠悠转了转,干脆承认:“是。李太平想杀我。”
李太平。
盛凌霄微滞,不适应直呼尊师名讳。一刹那的失态摁进泥塑,脊背挺直,端正不似活人。
“……我也这样过来的。‘他’所有‘徒弟’,都是这样过来的。”
也?
宿怀星迅速回神。
盛凌霄误会了!误以为他也是“完美工具”。砸祖师殿,辱骂李太平,被解读成“遭受非人压迫的绝望反抗”。
这种“反抗”,在“规则”允许范围之内。
灵光乍现。身躯微微颤栗。既有摸索到未知领域的好奇,还有刀尖起舞的刺激。
他慢腾腾撑起手臂,眼底赤红翻涌,一字一字说:“我不信你。证明给我看。”
本该自证的受审者咄咄逼人,向审判者提出诉讼。
凭什么我的破例才是破例,凭什么你的规则就是规则?你的“允许”难道不是反抗的一种?
我不信你共情我!
假惺惺的“包庇”不够!让我看到你内心深处有什么!
证明给我看!
我们是共犯!同谋!
盛凌霄准备好了接受“投诚”,元衡磨刀霍霍反将一军,刀尖舔血的狂气肆无忌惮涌出来。
错了。
他对元衡的判断全错了。
泛着金石冷光的瞳仁与充血的癫狂眼眸相对,凝滞片刻,他松口:“你要怎么证明。”
盛凌霄惯于掌控全局,手握绝对信息差,计划打乱,他第一反应是退到观察者的位置。
你要什么。
要特权,要罪状,嫌犯说什么做什么,所言所行会将动机破绽暴露得一清二楚。
宿怀星微微笑,乍露的锋芒柔和下来,笑容有些俏皮:“我要你——放松。”
盛凌霄沉默。
一瞬不瞬盯着他。
“证明你不是一块石头,一架机器。你太绷着了,来,试一试……放松。”
宿怀星四处看了看,这地方光可鉴人啥也没有,他索性盘膝而坐,从袖中取出茶杯,指尖光芒一闪,不甚雅致的灵茶泡好了。
“喏,青云山的规矩,掌门不备待客之礼,我只好越俎代庖。”
盛凌霄呷了口茶水。动作精准,姿态无可挑剔,神识牢牢锁在元衡身上。
宿怀星轻叹,似怜悯似惋惜:“您这尊贵的脖子肩膀不能动一动?休息一下吧,掌门真人。”
盛凌霄模仿他的姿势盘坐,背脊挺得笔直,如同端坐殿上。双手将空杯放至身侧,而后抬起眼,目光冷肃重新锁定他。
宿怀星再也忍不住,低沉畅快笑起来。
“你这坐姿,比站着还要费劲吧?你那眼神,比盯犯人还要紧吧?这双手,是不是准备调动剑元随时把我碾死了?这!不!叫!休!息!连喘气都算不上!”
他倾身逼近,气息如炽热火焰,烧进对方冰冷的眼底。
“盛凌霄!你根本不会休息!你就是一架机器,一块印玺!离了那套‘该做什么’的规则,你、空、无、一、物!这——就是我要的证明!”
盛凌霄不为所动。
至少表面如此。
元衡不可控超出预期。他终止观察,冷冰冰宣读判词:“道君,你今日言行……”
“啊,看来您休息不了了。”
元衡轻描淡写打断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巧巧起身,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明日此时,还是这里,我等着你的‘诚意’。”
话音落,元衡仙意飘飘离去,徒留一室死寂。
……
他的洞府,他唯一割裂出来代表私隐的场所。元衡擅自将之定为前哨,蛮横入侵。
从“召见”变作“私谊”,以“私情”挑衅“公务”。
……
元衡。
黄昏。衔月峰。
师徒两个手挽手走着山径小路,小徒弟发带松了,软软的发梢随步伐一翘一翘,元衡抬手按了按,眼神专注又温柔。
盛凌霄融于碧空寒影,气息与山川同化。神识穿透纷杂喧扰,监视其一言一行。
这个人……这个歇斯底里砸祖师殿、逼迫他“休息”的疯子……为何……展现出如此……截然不同的“行为”?
清冷仙君,癫狂赌徒,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元衡”?
又或者……截然不同的“行为”,指向同一个……名为“人”的本质?
“约会”迫近。
盛凌霄肃容端坐。洞府空荡,四壁光可鉴人,全无雕饰。这就是他的“私隐”,与“公务”别无二致。
元衡来了。
步履闲适走来,好似乘兴赴宴。
盛凌霄抬起眼。机器精密运转,准备迎接又一场狂风骤雨的冲击。
“掌门真人。”
元衡歉然一笑,声音温和清朗,语气坦荡令人发指,“我想了想,昨日是我太过急躁。我相信你。”
……相信?
荒谬!
青云掌门何须取信于人?他的职责是审判、裁决,何须向一个立场存疑行事癫狂的“瑕疵品”自证!他应当质问,应当——
“哦,对了。”
元衡依旧那么轻松随意,恰好卡死仪器精密的机关,“现在该你问我了。”
“……”
审判的权力没有被收回。
而是交还了。
元衡笑盈盈摆出知无不言的态度,邀请他进行“互审”。
咔哒。
机关强行复位。盛凌霄一瞬间清除所有情绪,冷声问:“你的任务。你的最终形态,‘他’赋予你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李真人每个“徒弟”都有特定功用。盛凌霄是万世基业之石,季青冥是出鞘必杀之剑。元衡这个被选中又脱离轨道的“工具”,预设“形态”是什么?
“我存在的意义?”
宿怀星怔愣。唇角勾出一点虚幻的讥诮,有点戏谑,有点自嘲,“大概是,‘正道之光’?泽被苍生,受万民敬仰?听起来挺威风,是不是?”
胡言乱语。
嘲弄李真人的胡言乱语。
盛凌霄静静听着。
他开口。
言简意赅。
“好。”
宿怀星一时心悸。盛凌霄从无戏言,他说“好”,即是绝对成真的许诺,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诞,无论代价如何,他要动用一切资源,将元衡推上那个位置!
他无法审判清除此人,那么,就让规则本身来审判!他邀请天下人参与裁决!让所谓的“正道之光”自行显其本质!成真,毁灭,都是规则运行的必然结果。
他只是推动进程的,观察和执行者。
……
原来人性可以摒弃如此彻底。
宿怀星下意识避开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声音低了些,试探说:“你……算是……我师兄,对吧?”
盛凌霄道:“你我只需‘身份’‘职能’,其余无益。”
“啧!不能这样!”
宿怀星看他死倔死倔的鬼样子,莫名烦躁,“不能因为有人把你摁进水里呛着了你就不喝水、不对,你是龙,你呛不着,用火、还是不对。”
火不如水有哲理。
宿怀星放弃比喻,斩钉截铁说:“听我的!你得改!你得分清楚,‘他’灌输的观念,和你内心的感觉!不能因为‘他’把你当机器,你就真拿自己不当人了。”
讲大道理属实别扭,歌功颂德都没这么羞耻。宿怀星有点不好意思:“当我没说。走了。”
走时他撬开禁制。故意的。
山色漫进来。
风声。松涛声。
云雾缭绕。
“元……衡……”
盛凌霄肃容端坐,脊背挺直如往昔。抛开职责和身份符号,第一次,仅仅为某个人本身,喊出“名字”。
“元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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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道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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