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三，南京的风带着紫金山顶的凉气，一路滑过明城墙，钻进中山陵的松柏，再穿过中山门，最后在附中操场的红色塑胶跑道上打了个旋儿，掀起几片去年没扫净的梧桐叶。叶子的背面是银白色的，在阳光下闪一下，像一面小小的镜子，照见少年们奔跑时扬起的汗珠。
江赎站在看台最后一排，把遮阳帽压得很低。三年没回来，校园的新漆、新草、新跑道都在告诉他：时间已经翻篇。可那些梧桐还是老样子——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皲裂，纹路像老人手背的血管，却仍旧每年抽出新芽，像不肯老去的倔强。
下课铃响，学生们潮水般涌出教学楼。高天扬从人群里跳出来，手里举着一片刚掉下来的梧桐叶，叶柄还带着一点绿。“给你，”他把叶子递到江赎面前，“附中今年的第一片夏叶。”江赎接过，指腹触到叶脉的微微凸起，像摸到一条细小的河。他把叶子夹进笔记本，动作轻得像存进一段不敢惊动的往事。
盛望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拎着两杯冰美式，杯壁凝着水珠。他把其中一杯塞给江赎，杯套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南京梧桐限定。盛望笑着说：“喝一口，连咖啡都是梧桐味的。”江赎低头抿了一口，苦味里夹着一丝回甘，像那年雨夜母亲放在他床头的红糖姜茶。
傍晚，四个人沿着三号路慢慢走。梧桐大道依旧，只是当年坑坑洼洼的沥青被重新铺平，路灯换成了暖白色。树影投在路上，像一块块晃动的拼图。江赎数着步数，从校门到公交站牌一共一千三百二十七步——和三年前一样，只是当年的积水不见了，当年的恐惧也不见了。
赵曦把相机对准头顶，咔嚓一声定格：巨大的树冠撑开一片绿云，云缝里漏下碎金一样的光。他低头看屏幕，笑着说：“这棵树比我们大四届，还在长。”高天扬把篮球夹在腋下，跳起来试图摸最低的枝桠，指尖只碰到一片新叶，叶子翻了个身，露出银白的背面，像回应他的顽皮。
走到老位置——第三棵梧桐下，树干上刻着浅浅的“SW & JR 2023”。那是高考前夜，四个人用钥匙刻下的。如今字迹被岁月磨得圆润，却仍旧清晰。盛望伸手摸了摸刻痕，转头看江赎：“当年你说，等我们再回来，要让这棵树作证。”江赎点头，把掌心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像贴住一段无法言说的感谢。
江添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小小玻璃瓶，瓶里装着去年秋天收集的梧桐叶，叶片已经风干，脉络却更加清晰。他把瓶子埋进树根旁的浅坑里，像埋下一颗时间胶囊。“四年后再来，”他说，“让它继续替我们长。”
夜里十点，突然下起雨。四个人躲进图书馆旧檐下，雨点砸在梧桐叶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鼓掌。江赎把耳机分给盛望一只，耳机里循环播放的是母亲生前录的雨声——47秒，循环往复。真实雨声与录音雨声重叠，像两条平行的河，在耳膜里交汇成一片温柔的潮。
盛望侧头看他，轻声问：“还怕打雷吗？”江赎摇头，指了指头顶的树冠：“有梧桐在，雷声只是天空在搬家具。”雨声渐小，树叶滴下的水珠砸在地面，溅起一朵朵透明的花。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像听一场漫长的告别，也像听一场崭新的开始。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梧桐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阳光一照，像无数颗细小的钻石。江赎早起，一个人回到三号路。他踮起脚，摘下一片最完整的叶子，叶脉在阳光下透出淡金色的光。他把叶子夹进书里，书名是《南京植物志》，却在扉页写下：给四年后的自己——愿你仍记得这片叶子的重量。
午后，江赎站在公交站牌下，手里拎着那只装着梧桐叶的《南京植物志》。公交车缓缓驶来，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校园——梧桐树冠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群绿色的手在挥手告别。车门关闭的瞬间，一片叶子飘进车厢，落在他脚边。他弯腰捡起，对着窗外轻声说：
“南京梧桐，谢谢你替我记住了所有来不及说的话。”
车开远了，梧桐叶还在风里沙沙作响，像一句永不结束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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