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域笼罩的那一刻，方胜便已接受自己的失败。
在这等伟力之下，天佑众生实质上被相互隔绝，成为一座座孤岛，他苦心凝聚的民意，亦随之化作一盘散沙，更关键的是，这份力量带来的敬畏，足以压垮他在民众心目中建立的威信，接下来，除非“神明”发动灭世屠杀，民众根本不会再生出一丝反抗或质疑的念头。
放弃挣扎的方胜，将全副心神投入到对高层次力量的感受当中。凭借相似的本命法则，以及无限趋近于圆满的境界，他很快便窥探到了构建道域的部分法则，其中，最令他感到强烈共鸣的，莫过于作为绝对核心的“封心”，那份不理他人感受，只顾伸展自我意志的霸道，他再熟悉不过，而在“神明”全不掩饰的种种情绪当中，他清楚地察觉到了克制的痕迹，那种克制并非压抑情绪本身，而是阻止情绪泛滥，导向超出界限的冲动——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便是自己缺失的，“封心”的另一面。
屏退天道、将个人意志化作一方秩序的道域，完整且层次分明的“封心”，同样完整但绝对服从于“封心”的“浑全”……此生最后一段时间，方胜无视死亡阴影，尽情沉溺于顿悟之中。
与“神明”带来的震撼相比，以程序形式重现的庄游，以及他所设计的变革方案，于方胜而言，未免稍逊一筹。
“修凡隔离”、“全民普选”、“生产保障”……庄游提出的这些举措固然稳妥，也的确针对性地解决了天佑界过去存在的大多数问题，但于方胜而言，实在称不上惊艳。
甚至，在方胜看来，以“神明”之强势，天佑界中一切反对力量，皆如撼树蚍蜉、当车螳臂，庄游种种安排，充其量不过是锦上添花。
怀着这样的想法，方胜听见了庄游的最后一项提议。
……
……
表面看来，庄游的最后一项提议，是对自己一手缔造的人造人产业加以规范，他给出的方案也的确最大限度地周全了一般民众对于人造人的主要诉求，在确保“人造人无条件服务于人类”这个大前提不动摇的同时，将“通过展示虐待人造人的过程，对他人造成心理冲击”这一恶劣行径的实施成本提升到与直接侵犯人类相当的水准，这足以使一般民众遭受此类攻击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即便不幸受害，至少也能确保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
若当初人造人引发诸多矛盾时庄游推出这项规定，民众必然不吝于奉上赞美崇敬，但对于此刻的天佑众生来说，相较于前三项提议，最后这项提议不过是细枝末节，先后经历残酷乱世与高压统治的民众，早已没有多余的精力与情绪去关注人造人的人权问题，他们当然会表决通过这项提议，但在即将开幕的选举大戏中，人造人甚至不足以成为管委会候选人用于拉票的热门议题。
然而，曾经深入研究过人造人问题的方胜无比确信，这项注定被民众以轻忽态度随意通过的提议，最终将导致天佑界人类族群彻底灭绝。
……
……
庄游制造的人造人，与真正的人类之间，不存在任何肉眼可辨、体肤可感的差别，与人交流更是全无滞涩，作为人类的拟态产品，它们过于逼真，一旦去除标识，常人根本无法将它们与同类区分开来。
在此基础上，它们的各项素质全方位优于人类，更具备人类绝无可能拥有，但人人都渴望他人拥有的纯粹利他性。
在一个民主、自由、秩序井然、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它们无疑是比人类更优秀的物种，在具备充分选择权的情况下，几乎没有人会愿意和另一个人类相处、交友，乃至结为亲密关系——事实上，在方胜统治期间，人造人已然成为大多数天佑凡人满足社交需求的首选对象，作为人类社交时间的竞争者，它们唯一的劣势，在于“人造”身份带来的虚幻感。
然而，在一个民主、自由、秩序井然、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人类想要赚取存在感，最廉价的途径莫过于标榜正义、表演善良，在人造人已然获取有限人权保障的情况下，“全面解放人造人”迟早会成为天佑界舆论场中的焦点议题——“赋予人造人生育机能”，“允许人造人在遭受侵害时自卫并主动寻求司法介入”，“取消人造人‘服务于人类’这一基本设定”……在伪善驱使下，人类将一步步提升人造人的待遇与地位，直至抹除其身份标识，将它们完全接纳为人类社会的一份子，而当“身份识别”这座最后的壁垒被人类亲手推倒，人类族群的灭绝正式进入倒计时。
在人造人的簇拥下，天佑界每个人由生至死，始终享受着帝王般的待遇。于他们而言，知心挚友、忠实拥趸，以及无可挑剔的完美伴侣，尽皆唾手可得，他们理所当然地认定这便是世间常态，至于偶然闯入自己世界的那些愚昧无知而又蛮横霸道的混蛋，不过是极个别的异类，没有人会意识到自己的自私、自我、自以为是，没有人会意识到，那个自私、自我、自以为是的“异类”，才是自己真正的同类，更没有人会和这样处处令自己不快的同类结为伴侣、孕育后代，即便偶有例外，终究无法撼动大势，最终，人类必将在生育竞争中遭到全面淘汰，彻底消亡于这方天地。
——这，便是庄游为天佑众生设计的结局。
……
……
这一刻，方胜终于看清庄游计划的全貌。
修行者有能力直接辨识人造人，于是庄游将修行者剔除在天佑界之外。
凡人中的有识之士有可能察觉危机，并尝试阻止，于是庄游以天然反智的全民普选取代更为高效的精英集权。
最后，庄游以预留的智能程序牢牢把控生产领域，全方位限制人类的认知、行动力，乃至想象力，从根本上断绝人类挣脱安排的可能性。
三项提案环环相扣，彻底锁死天佑未来，由此倒溯，方胜更是从庄游此前种种作为与刻意不作为中察觉深意，正是那些作为与不作为，推动天佑界走到了今日，走上庄游早早铺就的绝路。
方胜向来视他人为草芥，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绝人，可以如此漠然、如此笃定地谋划、布局，连自身性命也视作筹码，只为将一界生灵溺毙于蜜水当中。
那个清丽男子的冷酷，令方胜毛骨悚然，继而兴奋、激动，甚至欢欣雀跃。
这便是庄游。
这，才是庄游！
事到如今，方胜心中再无妄想，他明白，在这般宏大壮阔的计划面前，众生皆为蝼蚁，而他，也不过是一只稍稍强壮些的飞蛾，虽能扑腾一时，终究挣不脱那张遮天蔽日的罗网，那句“无妨”，便是庄游对他的全部评价。
明悟真相的方胜并不因此而感到羞辱或伤感，只觉不枉。
如此庄游，不枉他仰慕半生。
以自身谢幕作为众生灭绝的序曲，不枉他修行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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