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头一看,拱形玻璃飘窗前,阳光明艳,树影洒落。幸村精市正含笑立在满地清影金斑之上。
一小扇窗半开着。你刚走过去,就见他从窗口递过来一支浅紫色的花藤,钟形的花朵密密实实开满了细藤。
你双手去接,花藤轻柔地掉落下来,紫云霞似的飘落在掌心。薄如蝉翼的花瓣扑在手指上,清风一吹,簌簌宛如翕动的蝶翼。
前几天雨疏风骤,将紫藤萝劈打得七零八落,地上一片零落的紫花。你当藤萝早已凋谢干净,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了一支开得如此鲜妍明媚的流苏花藤。
幸村单手撑在飘窗的外围上,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笑吟吟问你:“怎么又愁眉不展的?”
你下意识摸了摸眉心,你真的把心事都写在脸上?
指尖搭上咽喉处,你微微抬起下颌,示意对方看向这里,只推向说不出话这一节。幸村何等冰雪聪明,你都不用掏纸笔写出来,他眼风一扫,心领神会。
他放柔声音安慰道:“慢慢来,没问题。你一定能恢复。医生检查过,发声器官没有受损。你能说话,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都这么多天了一点动静没有,每次尝试开口,声音就像是溺水者重新被按回海里般湮灭无声。想着下午还要继续补课。你叹了口气,神情也不由得恹恹,整个人看起来都被低气压笼罩。
许是流风四溢,树梢轻晃,扰得光影飞舞,为他眸光平添上几分盈盈欲动的涟漪。
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可是等他突兀握住你的指尖,你才反应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的手指被他轻轻握着,搭在他的喉间。他的力道很轻,像是在握着一捧细纱,稍一不注意就会揉搓致烂。
他牵引着你的指尖碰到他的颈间发声的位置,缓缓地低声发出“啊”的声音。就像是在测试一架乐器的音色那般。
指尖传来细微的浅浅震动,一直传递到手指根。那感觉居然有点微痒,你下意识想缩回来,刚蜷起的指尖又被他轻柔却不失强硬地握着展平。
他就那么抓住你的手指搭在他的喉间,慢慢地说道:“能听见吗?”
声音几乎和指尖酥麻似的震动一同传来。
你抬眸望向他,微风之下,他的眸光与肩上的光线一般明亮璨莹,闪耀得又像是他脚下瞬息明灭的光斑,亮得几乎下一秒就会破碎。
片刻后,你缓缓点头,张口做出口型。
“能、听、见。”
喉咙里痒痒的。有点像是干涩时反应,又有点像是有什么异物要从里面长出来似的。
四月的天气,业已回温,风都是暖的。空气里浮动着不知是花还是木的清浅香气。
你张口,能清楚感觉到风拂过面颊。浓郁的花香在风里弥漫,好像前仆后继往你的口腔里钻入。
难怪是风里夹杂的花粉不小心吸入了吗?
所以喉咙才如此发痒……微微的呕意上涌,却又不像是反胃的症状。
你陷入了困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从喉间贯穿发出连嘶哑都算不上的,顶多是挤出来的“啊、啊”叫声,比起人类的语言更像是动物的呼喊的音调。
吐出来的不是如常人一般的声音、语句,而是徒劳的气流。
你还是发不出声,说不出话。明明尽全力调动每一块肌肉,憋得涨红了脸,浑身都发烫起来,心跳也加速,却还是无济于事。
头顶传来的清脆鸟啼更像是在嘲笑你的无用功。你闭上嘴,面上浮现几丝恼色。
可是喉间那股微微酥麻的痒意还是没有褪去。
就好像有一颗种子随着被吸进来的风掉落在喉咙里,在柔嫩的喉管上落地生根,正蠢蠢欲动破土而出,长出鲜嫩的幼芽。
你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捂住自己的喉咙,下意识干呕好几下。好像喉间那颗绿芽真的已经长出来,正亭亭玉立。
见你略微惊慌的神色,少年轻轻拍了拍你的脑袋,安慰道,“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沮丧,下次会更好的。我相信你。”
光顾着杞人忧天的你压根没注意到两人的距离靠得太近,动作也太过亲昵。
下午你忧心忡忡地跑去询问家庭医生:吸入花粉过多会不会导致什么呼吸疾病。
医生让你张开嘴压住舌头看了两眼,纳闷地说你呼吸道好得很,而且你过敏原里没有花粉啊。
于是你老实说感觉嗓子痒痒的,像是要长草。家庭医生就叫你多喝水。
你开始更为忧心忡忡地喝水。午睡浅眠都回梦见自己躺在病床上无人搭理,喉间长出一株长梗碧绿的无名野花。
翠绿如宝石的叶片交错而生,一片片贴在喉壁上,充斥占据你可怜的呼吸道。浅紫色的花苞紧紧蜷在绿萼里,爬出咽喉,绽放开来霎时撑满了脆弱的口腔。
唾液沾湿薄如蝉翼的花瓣,浓绿的花萼按下舌尖。咽喉里的花种还在野蛮生长。
花梗一直噼啪脆响生长,花苞陆续爬出你的双唇,摇曳生姿地挺立盛放。薄暮一般浅紫的花瓣飘摇纷落,轻轻覆在你的面容上。
无数的浅紫色花瓣像是要把你埋葬其下。
你呼吸到花梗翠绿的气息,你受困于梦一般的芬芳里辗转。花掠夺着你的呼吸、声音、生命,细长的触须贪婪地劫掠身躯里最后一丝氧气。
它让你窒息,让你陷入昏黑,丧失对大脑和身体的掌控。它弯下腰肢,用花瓣轻柔地覆盖你的眉骨、鼻梁、双唇,宛如细密的舐吻。
花啜食你的痛苦、迷惘、呼吸。
它肆无忌惮侵··犯、蚕食你的梦境。
它活像是要把你生吞活剥了,无数条根须死死缠住你的身体,想要将你的灵魂锁死在这具躯壳里,亲自充当禁锢的千万重锁链。
绞缠的苍绿藤蔓犹如一条灵活的蟒蛇般爬过来,袭向你的面门。你条件反射伸手一挡,猛地抓了上去——
你的确抓住了什么东西。柔韧的,丝滑的,泛着微微的凉意。轻而易举就沾上了你掌心的温度。
率先出现在你视野里的是天花板上的纹路,然后是余光里因为窗开敞开而随风飞舞的雪白纱帘,窗外开成连片的木槿花和茶梅。
绵密得叫人抓狂的甜腻花香充斥在温暖的空气里,这或许是刚才浅眠里窒息感的罪魁祸首。
视线再往下,定格在你伸出去停在半空的右手,手中正抓着另一个人的小臂。
那个人正侧身坐在你的身畔,一只手还牵着毛毯一角。显然是见你睡着怕吹风着了凉,正要替你盖上。冷不防你在睡梦里还能闭着眼睛发难,一把攥住人家的手臂,钳得人家动弹不得。
你对上一双紫褐色的眼眸。
幸村精市神色关切,轻声问:“做噩梦了吗?”
明明你已经睁开眼来,他的语气却还是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
你摇了摇头,下意识松开了抓着他的手,从沙发上坐起来。后腰抵上扶手上的软枕,厚实的触感驱散了空落落的虚无感。
你定了定神,没摸索到写字笔,却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
你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我没事。谢谢关心。”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梦里窒息感特别强烈。乃至苏醒后的当下喉间仍残留异物感,让你忍不住想清嗓子。尽管你知道咽喉间空空如也,你却总觉得寄生着什么。
你抓乱了头发,郁闷地想这不会是什么病情加重的症状吧。
当然不是。
喉咙发痒的原因比起嗓子眼里长花更可能是慢性咽炎。
医生最后诊断这是天气变化引起的不适,叫你多喝水,避免口呼吸,外出归来后记得用温盐水清洗鼻腔。果然两天后喉咙里的异物感就消失了。
奇怪的是,每次当你的视线和幸村的不经意间产生交汇,喉间那种痒痒的感觉就又出现了。
姗姗来迟的通知到了。老宅那边终于告知你可以过去参观。经过商量后,决定由幸村精市陪你一起前去。
你终于有机会踏入白山家的老宅。
过来充当引导是一位胖乎乎的女性,圆圆的脸庞上是衬得更加细长的双眼。她梳着紧紧的发髻,又穿着一身深色的留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江户时代流行的美人画里走下来。
在客气又疏远地寒暄招呼后,她领着你们穿过好几条走廊、几块庭院空地、一片茂密的竹林,这才抵达了最深处的大屋。
门前幽静的竹林仿佛吸尽了所有的声息,连阳光抵达这里都被迫消减了热烈,蒙上几分郁绿。原本应该铺满白色碎石的道路如今已经被落叶和尘埃覆盖,杂草丛中一只小小的石灯笼歪斜探出长满青苔的脑袋。
领路的那位女士没有换鞋,直接穿着木屐就踩上了悬空的回廊地板,回身对你们说了一句跟上来,便兀自朝前走着。
你们俩对视一眼,也只好跟着抬脚踩上。深色的木地板久疏于打理,不但蒙上一层尘垢,有几处还能看见野猫儿堂而皇之踩出的一连串梅花脚印。
和服女人用客气得有些过分的语调说永之助先生去世前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这里很久没打扫了,请你们多担待。
说话间,眼风悄无声息地溜了你一眼。可你正忙着四处张望,看看可否有眼熟或是不妥之处,完全没意识到她在阴阳怪气。她只讨了个没趣。
房子内四处落满灰尘,显然疏于打扫。似乎自从主人离开之后,这里就被废弃了。推拉门上的和纸竟已经泛起了黄,好似秋天的落叶稍微一碰就会支离破碎的剥落下来。
走到中间的广间附近,女人就停步不前了。她对再往里面走没什么兴趣,只说自己会在这里等个十分钟,你们尽快回来。
你掏出手机,打了一行字:“能陪我在房子里兜一圈吗?”
幸村见了便点点头,自然没什么好拒绝的。
他代为向女人道谢,便和你走向了更深处。
屋子内静悄悄的,除了你们之外应该没有再没有其他的访客了,你一路走一边朝着四边瞧着。但你的防备显然是毫无意义的。屋内最清晰的声音除了轻微的风声,便是你们的脚步声。
忽而,幽邃的走廊里响起一阵扑棱棱的异响。
你下意识抬起头一看,发现经过的一处屋棱上斜插着一只风车。往前走了没几步,拐个弯,又是一只风筝搁在梁上。就像是被他们惫懒淘气的主人随手搁置在了这里。
你看着四周宛如残梦余温的破败环境依旧无动于衷。没什么熟悉的感觉,给你的触动还不如暴雨夜的那场噩梦。
倒是陪伴在身侧的幸村,他望着周遭场景,面带怀念之色。问询之下,你才得知原来这个地方,从小他没少来过。一草一木,颇为熟悉。
你们绕着整栋屋子兜了一圈,无甚收获。就在即将返回到集合点之前,你犹豫着停下脚步。
幸村注意到了,也跟着驻足,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你含含糊糊,胡乱想寻个借口又一时想不出来。索性一咬牙,直接在手机上打字道:
“我想一个人待会。”
他默然,一会儿,叹了口气,拍拍你脑袋,说他就在这里等你。
你如蒙大赦,飞快点头,折返回去。回头望一眼,幸村没有骗你的意思,果然还留在原地,望着不远处的竹林,不知在想什么。
你收回视线,匆匆顺着刚才的路线,又跑了回去。
你记得是在拐角的壁龛右侧,还有一条走廊,从那里走过去——你在一堵墙壁旁边停下脚步,仰头从天花板的连接处一直望到自己的脚边。
曲指敲了敲墙,果然响起略清脆的空响声。
这不是墙,这是一间房间。
这间房如果稍不注意就会错过。
你试着用力推了一下,发现设计者把门隐藏得很巧妙。首先,这是一扇朝内开合的门,与整栋房子的旧式推拉门不同。其次,门把手以暗扣的形式隐藏在花纹里,指尖贴着纹路细细摸索半天,你才听见细微的咔哒一声。
门开了。
你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对门的墙上悬挂的一张巨篇幅彩绘。堪称顶天立地,从房顶悬垂下来,一路垂到地板。
那是一幅上了年纪的旧画,绢本设色,早已泛黄,竟未曾产生任何虫蛀霉斑,亦没有褪色破损的迹象。
画中绘有一棵比人还要高的黝黑古树,虬结老藤,地上遍生幽雅兰草,点点萤火,天上的圆月。
这幅画先声夺人,抢走了所有进入这个房间的人的注意力。
然后你才有心思去打量房间。
这一间比其他的房间规格都要小上不少,地上散落着一堆纸张。
你蹲下来捡起一张翻看。两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写。纸张也看不出什么奇异之处,就是普通的白纸。白纸们的尺寸统一,似是某个册子里扯断了线散落下来的。
环视四周,你才发现靠门的那一面墙,也就是你的身侧墙面上竟然扎着一支羽箭。箭头穿透墙面,将一张纸稳稳地钉在墙上。
你用力将箭矢拔了下来。被钉穿的纸张也随之飘落。
这支箭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看得出主人很爱惜它,将其保存的很好。箭头没什么磨损,箭尾羽依然整齐干净。
而飘落在地的那张纸上似有字迹。
你蹲下身捡起,翻过来一看,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一行字:
——白山月重,存在于此。
这个字迹,如果你没记错的话,跟幸村精市的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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