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面色凝重地盯着写字本,笔尖悬在半空,最终咬牙划去了所有笔迹,撕下纸张揉皱成一团。你暂时歇了跟医生深入交流的心思。
你怕把多次循环同一天的经历告诉医生,你会被直接捆起来移送到精神病院。尤其在你不小心目睹了术后谵妄的病人被五花大绑捆在病床上。
这次醒来后,你恢复得很快,没多久便能跑能跳。虽然失语症还是没痊愈,但基本交流和日常活动不成问题。因为脑震荡造成的晕眩和头痛渐渐发作得少了。
似乎只要你不再否认白山月重这个身份,就再没有无形的力量阻挡你的身体恢复。之前数次轮回里,离开病房难得像登天一样,现在却跟呼吸一样简单。
除了你,没有人保留那无数次循环的记忆。人们当然不会记得你是个数次试图强闯离开医院的“恐怖分子”。
但你的活动范围还是被局限在这一层。
起初,你并没有被看管得这么严格。护工也只是在需要的时间才会来照看你。
你住的病房豪华得有点吓人,不仅有门锁,还有冰箱电器和独立的洗浴间。与其说是病房,更像是酒店。连护士进来都需要敲门。规格远超你对住院病房的认知。
要怪就怪那天你开始了失语症的康复训练。可在医生和发声老师的指导下,无论你怎么努力,还是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情急之下的你猛地抓住自己的喉咙,像是要将发声的部位整个从身体里拆出来一般抠挖着皮肤。尽管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只能发出丝丝嗬嗬的气音,像一架坏掉的手风琴。
你过激的行为惊吓了在场每一个人。
尽管事后你拼命做出保证:绝对不会再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但在那之后,你连睡觉都有护工看着,平常起居坐卧更是至少有两位护工交替照看。
这安排当然不是你做的,而是白山月重的监护人决定的。
那位只跟你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先生,是白山月重祖父的老朋友。在祖父去世后,他就开始负担起照顾老友遗孤的职责。听说昏迷的你苏醒了,第一时间就赶过来见你。
但是在听到关于失语症、失忆、认知障碍这些诊断报告后,他又沉默了。最后这位穿着黑纹付羽织和服的老人拄着拐杖,叹息着说,先休养吧,一定会治好。
他还让你直接称呼他为祖父。言谈间,尽管他极力掩饰,还是不禁流露出一丝愧悔。这位老人似乎把白山月重受伤的罪责全部归咎于自己的疏忽大意。
这突如其来的青睐让你像过敏一样手足无措。你近乎慌张地写下“请不要太过自责”,又心事重重地担忧,你到底有没有资格替正主说出原谅呢?
他人的情感太真实了。汹涌到了刺痛的地步。即便你想缩回壳里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也没法继续装聋作哑。
有那么一瞬间,你都要理解白山月重为什么想逃跑了。与他人的感情联系明明是无形的,却会像有形之物般在人心产生刺伤。
为什么情绪明明是没有实体的东西,连空气都比它有存在感,却能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好像身上背负着一座大山般喘不过气呢?
当老先生在你面前深深地低下威严高昂的头颅,内疚愧悔地道歉,说出请原谅老夫这个无用的长辈,给老夫一个悔改的机会吧。你的心口就像被什么狠狠撞击,无尽的闷痛蔓延开来。
被递上手帕的时候,你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淌了满脸的泪水。
真奇怪,难道其实你也拥有一个强势却关爱的长辈吗?
出于刺激记忆恢复的目标,在医生的安排和陪同下,你陆续和白山月重生活上较为亲近的人们碰面。
无一例外的,你对他们的长相、性格都毫无印象,包括从前照顾过祖孙两人起居的家政和一些白山家旁支的亲眷。
家政聊起祖孙两人的生活习惯,你也是一脸茫然地听着。远房亲戚们更是客气,只说逢年过节会上门拜访。这些被邀请来的访客本就不太情愿,有时碰上你的监护人在旁,更加恨不得立刻走人。
老先生总是一身黑羽织和服,拄着一根拐杖,拉长着脸,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不出声也没有任何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医生忍无可忍把他请出去,你也松了口气。
医生建议你做记录,把每天的见闻都记下来,有助于刺激情绪中枢。在只有医生、你和受邀人的独立诊室里,你得以用聊天的方式获得关于白山月重的生活侧写。
据说在关西的乡下还有一位待在白山家更久远,几乎一生都在服侍白山家几代人的老管家。但由于老人家年事已高,经受不起舟车劳顿,所以无法亲自前来。等你情况稳定后,可以亲自去拜访。
复健报告一张张增加,每次会谈后的谈话记录也一张张增加。你的记事本写过一页又一页,关于白山月重生活的琐碎情报记录得越来越多。
你发现她是一个安静到存在感稀薄的人。
你把近日来每个人在对话里描述的白山月重整理汇总。描绘出一个乖顺缄默的少女。父母过世后,她就跟着祖父生活,不声不响的像个影子缀在祖父身后。
据说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常年深居简出。虽然就读于女校,但是出勤率低得惨不忍睹。每年春天就因为花粉过敏休息在家,冬季三不五时就持续低烧。为此白山家为她布置了一个专用护理房间,护士随时可以上门照顾病人。
医生认为都市不太适合身体休养后,祖父就和她长居在关西乡下的老宅。
因为出了名的体弱多病,她少有出席社交场合。基本上只跟着祖父出门。除了祖父之外,最熟悉的家庭就是桐原家了。每年夏天两家的老爷子聚会,都会把小辈们带来。
你对着空气挥出一拳,挥得虎虎生风。你看着自己的拳头,回想起那无数次重开轮回里,你没剩多少力气都能扛着伤害和医院的安保周旋。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体弱多病的身体素质啊!
不过,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妙龄少女,却远离繁华热闹的都市,和祖父居住在乡下相依为命。难怪留给旁人的印象都是乖巧,不多话。
你整理出她极规律的生活轨迹,看着标出来的地点,搞不清楚如此简单的日常哪里会和你产生交集。
拜此所赐,你也越来越习惯扮演失忆的白山月重。
面对陌生的面孔扬起困惑又茫然的微笑一次比一次熟练。现在别人称呼你为白山小姐,你甚至都不会有一秒恍神,径直微笑着回望过去。
在医院的花园里晒太阳放风成了你为数不多的放空时间。
只有在这样人来人往,但没人在意你是谁的场合,你才感觉找到一点自由。这时不会有人提醒你现在的身份是“白山小姐”。
很多住院病人和家属会挑着晴朗的日子出来沐浴阳光。儿科的那些孩子们把花园当做捉迷藏的游乐场。
他们满地飞奔做游戏,大概是平常待在病房里拘束得太久。一放出来就像是游进湖泊里的雏鸭,叽叽呱呱,散落得到处都是。负责照看他们的成年人经常轮换,大概是家长们约定好轮班带他们出来放风。
你的视线不觉追逐他们,目光染上羡慕。真好啊,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和伙伴一起玩耍的年纪。
你用点心和糖果成功让这些孩子们成功接纳你成为小团体一员。
他们会围绕簇拥你在身畔,一个个接过你递出的糖果,奶声奶气地喊着谢谢姐姐,而不是白山小姐。在他们口中,你只是那个经常会请吃点心的姐姐。
糖果点心都是你的监护人桐原老先生带来的。据说都是从前白山月重爱吃的口味。品尝它们并没有给你带来多少特殊的反应。但面对老人殷切的眼神,你至少应该笑着说很美味,谢谢。
话又说回来,你觉得十几岁年纪的少女,没有几个不爱吃甜食。
甜味给人带来幸福感。
最直接又便捷。
但老先生总是带来的太多,即便本人忙得分身乏术,也要叫下属送东西来。总有种过度补偿的意味。点心和糖罐一盒堆一盒地铺满了病房的橱柜。你根本吃不完,何况你也没心思吃甜食。干脆分送给医生护士还有这些小孩。
大人有大人的社会,孩子有孩子的世界。
跟小孩打好关系可没那么容易。他们有自己的潜规则和秩序,一旦认定不和你当朋友,是真的会联合起来当你不存在。
率先接纳你的是这群孩子里的“小头领”,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叫做美咲。她喜欢用颐指气使的口吻把小孩们指挥得团团转,但小孩各个都一脸崇拜。
她看到你的目光总是追逐着他们玩耍的身影。小女孩跟个小小的大人似的,主动走上来,问你是不是想加入跟他们一起玩。
霎时间,所有孩子们的视线都汇聚在你身上。你竟窘得不知将手脚往何处摆,更不敢抬头去看他们的家长是用什么目光在评价你。你也不能说,其实你就是在盯着他们发呆,只能默认下来。
你只得举起写字本,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无奈地“说”出原委:你不能说话。所以你不能参与他们的笑闹和游戏。
十岁上下的小女孩,识得的汉字也不少了。至少够用来看懂简单对话的。美咲叉着腰凑上来,逐字逐句念出你写的内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你不能说话啊。”她说,“难怪你总是看着,不加入我们的游戏。”
她直起身子,看着你,说:“那你就负责给我们当裁判好了!如果有人犯规,你要记下来哦!”
然后她就挥挥手,跑回了孩子们之中。一边跑,一边不忘回头对你喊,要记得哦。
你茫然又无措地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跑远。她怎么那么会拿主意啊?不由分说就做好了分配。虽然是小孩单方面做出的约定,但破坏总归是不好的吧?你只能硬着头皮照做,重新掀开新的一页纸,给他们做起野生的打分板记录。
玩了一阵子后,小女孩又带着小伙伴们浩浩荡荡过来,围着你身边坐下。七嘴八舌开始说起刚才玩游戏谁赢了谁,谁又总是输。
下次再过来,你就给每个人都带了点心。
他们愿意接受点心时,你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应该算是他们愿意接受你了吧。
小孩们又七嘴八舌地说谢谢姐姐。他们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忍不住用好奇的眼神围着你打转。有个小男孩憋不住话,开口正要问你是从小时候开始就不会说话吗?
话还没说出半截,就被美咲给瞪了一眼。他缩缩脖子,声如蚊蚋般说了句姐姐对不起,便钻到同伴身后去。
她严肃地将手放在你的膝上,拍了拍,说:“你的病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你竟然被一个比你小好几岁的孩子给安慰了。你哭笑不得,但还是谢谢她,收下她的祝福。你不知道这孩子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她带着玩的小孩里都换过好几个面孔了,她依旧还留在医院,永远都是领头的孩子王,玩耍里还会照顾新来的小孩。
你在纸上写下一句拿给她看:“我们一起。”
她愣了片刻,忽然扭过身子,不让你看见表情,还小小地冷哼一声:“谁要跟你一起。”
恰巧路过的微风拂起你的发丝,你将飞舞的长发勾回耳后,正听见女孩突然对着前方的回廊清脆地大喊:
“幸村哥哥——!”
你一愣,抬眸望去,只看清是一个人影从铺满紫藤花的回廊尽头走来。
女孩的喊声就像是一道中场的哨声,仿佛某种讯号或者指令。方才还环绕在你身边,仿佛争夺饵料的雏鸭般的孩子们一哄而散。
他们欢快地奔向来者,转眼间围拢在他身边,就像是簇拥着他们的国王。
那人走近了,是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
三月的风烦躁动荡,春光泛泛,爬满回廊顶盖的新叶老藤铺成一片碧透绿云,枝叶沙沙摩挲,风里婆娑作响。染上春躁的微风掀起藤萝紫瀑,鼓荡得缀满紫花的细藤四散飞舞,如春风回荡里的无数条柳丝绦百转千回。
那些躁动、灼热的气流一旦奔向他,便如无形间撞上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瞬间荡然无存。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春光穿过回廊,漏泄下的光线便染成金绿。碧绿云影斑驳覆盖在他的上半身,宛如为他柔软蓬松的发丝披上一条撒金的绿绉纱。
他的皮肤白皙,于是闪烁的光斑在他秀挺的鼻梁、幽深的眉骨、眼窝凹陷处晃动,如一只只翕动的金斑凤蝶。
染上青绿的光线把他的发色映成深黛色,走近了,才看清原来他的头发是绀紫色,宛如染透暮光的云影落在朦胧的远山上。
仿佛在这个少年身边,连风都会变得懒怠,有一搭没一搭地发泄着燥意,撩拨摇晃的细枝花朵。空气里浓郁的春光已比酒意还要浓,花粉的气味在阳光的蒸腾里发酵,熏得人困意慵倦。
与此同时,他的视线穿过重叠花影,笔直地与你的目光相撞。
写字笔从指间脱落,你的心跳重重地砸响了一拍。
幸村长得真好看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绀紫色发的少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