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暑气消弭,晚夜的风渐渐有了些清凉的意味,拂过绵延万里的青山,山中鸟兽活跃起来,蛰伏在暗处,时不时发出些细碎微响。
于小六背着个箩筐,里面装了锄头和水壶。锄头过于长,一半多的棍身露在外头,沾了些已经干结的泥巴。这些个物件加起来对他而言似乎太过重了,于小六脑袋垂得用力,腰也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道上。
蜀南山多,连绵不绝。他所在的临水村是距蜀州城外十里远的一个小山村,村子依山傍水,靠着山中野物和种田为生。
村民们都住在山下头,就他自己住山上面,每回种完地回家都得走老长的路。
眼下到了个最难走的上坡,很是费力气。
不多时,他额头堆满了细密的汗,擦汗间隙抬头瞧一眼。坡道的尽头,一座土屋子若隐若现在昏暗中,孤零零的,影影绰绰地瞧不清楚。
那便是他的家了。
于小六把箩筐往上背了背,被汗打湿的脸上多了几分干净的笑意。
两侧树影丛丛,黑暗穿插,偶尔几声翅膀扇动的声音惊起,虫鸣伴之,一切都保持着微妙的和谐。
可就在于小六身影远去后,林中一切声响顷刻消寂,仿佛活物都消失了,而后黑暗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朝着于小六飞快掠去。
于小六终于摸到自家的门,长长释出口疲惫的气,“吱嘎”一声锐响,门开的动静刺破长夜,一声即息,被吞没了般。
屋内与外面同样漆黑,没有二致。
他正要如从前那般进屋点灯,一阵刺骨的寒意忽地从背后袭来,如利刃刮过肌肤,叫人冷不禁哆嗦了下,额头上来不及擦的热汗顷刻转冷。
很快,陌生的冷意掠过他身侧,转到正前,把他整个人里里外外冻了个结实。
于小六两排牙齿已开始不听使唤地上下打架,长睫被冻住般缓慢上抬。下一刻,心脏骤停,眼瞳剧烈收缩,一瞬缩成了个很小很小的点。
他面前站着个高大的男子,着玄色铠甲,几乎要与黑暗浓为一体,甲片鱼鳞似的闪着烁光,腥人的煞气泼面而来。面庞看不清,然一对眼睛沉得如枯井,没有半丝光,自上而下地睨在面前少年的脸上。
少年脸色惨白,眼睛瞪得大大的,本就瘦弱的身体如今看着更是跟张纸似的,一戳就会碎。身上套着的粗布麻衣很不合身,胳膊和裤脚都短了一截,随着他颤抖的动作,摩擦时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除此之外,还有心脏的重跳声。
于小六整个人完全僵住,他身量比男子矮一头,目光正好到男子胸口,便长久地钉在那里。
碗大的血洞贯穿胸口,没有流血,但伤口周围全是干涸的血痂,视线穿过去甚至能看到于小六今天下地前刚收拾好的桌子,仍旧保持着他下地前的模样,齐齐整整。
“……鬼啊!!!”
于小六突然高声喊叫起来,反应慢了半拍似的,才知恐惧,转头拔腿就跑,连箩筐里的锄头颠得掉了出来,都没工夫管。
—
山上山下回荡着他惊恐无度的叫声,林中飞鸟惊飞,扑簌簌远离。
于小六身影几乎化为残影,半跑半爬地来到山下连成片的小村庄。彼时万籁俱寂,道上不见任何一个人,就连常爱在村中扎堆闲聊的妇人们,此刻都在家中安然酣睡。
他一路没有犹豫,跑到间带院小屋前。这里与他自己的房子不同,他不能直接推开屋门见到屋里的人。
“砰砰砰”!深夜一声突兀的巨响炸开。
于小六一拳又一拳,雨点似的落在院门上,这与砸门无异,闹出的动静更是大,很快惊动了屋内的人。
灯亮了,依稀听到几道对话声,似乎在讨论门外之人的身份。
“是我!三舅爷!”于小六拍得更快,脸蛋贴紧在门上,竭力顺着门缝往里瞧,简直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给挤进去。
屋里沉寂了下,好一会儿才有动静传来,脚步声踏来,接近门边,下一瞬门开了。
于小六身体落石似的砸进去,差点撞到来开门的老人。
“天老爷!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做什么?”
老人头发半白,腰背佝偻,肩上披了件单褂,被他唬得脚步跌退了几步,低头瞬间有什么从脖颈上掉了出来,月光划过,是个红线穿着的铜钱。
三舅爷一脸的不高兴,皱巴巴的手指摸了把掉出来的铜钱,嘴里念叨了几句什么,接着把铜钱重新放好到原位置。
“舅老爷救命,救命啊!”
于小六一把泪一把鼻涕,哭嚎着朝老人扑过去。老人顿时神色大变,面目狰狞了起来,断呵道:“还不给我站住!”
他自己似乎也在怕什么似的,话这般说着,人跟着也往后退了好几步。
于小六迈开的脚骤然僵住,慢慢收了回去,看向老人的脸上写满了哀求和无助,泪水混着鼻涕齐齐淌下,狼狈得不像话。
“说事!光哭有个什么劲儿。”
于小六肩颈一缩,像是被这声呵吓得,又像是因为别的,脑袋左右乱转,瞥了眼点起灯的屋子,小心而警惕地开口:“我、我能进屋说……说吗?”
屋里有光,那鬼应该不敢来。
三舅爷眉头刹那蹙紧,“不行”二字才到嘴边,骤然触及于小六默默擦泪,忍着声响,小心提防左右的动作。
半响,冷硬道:“进来!”
—
屋内不大,一览无余,左边摆了床,右边是桌子什么的杂物。
于小六进去后,床那边发出“哧啦”一声响,他精神高度紧绷,登时扭头,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幸好只是帘帐被拉住发出的声响。
“快点说。”三舅爷的语气已然不耐烦,坐下时瞥了眼床边紧闭的帘子,脸上表情些微缓和。可一转眼看到背着箩筐的于小六,眉头又不自主蹙起,手指焦躁地扣着桌子边。
于小六摸到桌子边,却没有挨着老人坐,似是在顾忌什么。
屋里燃着灯,但这灯烛是村户们自制的,麻秆为芯,外面涂有野物油脂,再以蜂蜡混合。不仅不够亮,还有股子难闻的味道,像是在烧死去多时的动物。
昏惨惨的灯光照亮于小六的脸,他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简直就跟死人一样,浑身**的,刚从水里捞出来般。
清秀的眉眼间满是惊惧,压着身向前时,说话声音都不敢放太大:“我、我看见了……”
坐他对面的三舅爷冷斥:“看见什么了!你倒是说啊!”
于小六一个哆嗦,话就抖了出来:“就是不干净的……舅爷也能看到的……”眼珠子一个撇下,仿似说到了某种忌讳。
三舅爷能上通神仙,下达阴灵,村里人都知道,红白事都会请他坐镇,请他卜上一卦,避凶。
此话一出,老人脸色微变,眸子眯了眯,上下打量起于小六来。
于小六以为他是不信,解释的声音大了些:“我真的看见了,刚锄完地,我回家推开门就看见—”
话音倏地湮灭,于小六盯着某处,浅色的瞳刹那荡开泪色,后脊全麻了,冷汗一层层打湿后背,汗毛直竖,牙齿不住打架。
三舅爷仍旧一脸的不耐烦,白色的胡须被呼吸吹得不时飘动,身边却突然多了个“人”。
玄色铠甲勾勒他精壮的身躯,胸前拳头大的洞在灯光下明晰,边角的肉似乎遭到无情勾扯,血流了很多,当时没看清楚,眼下才发现都干在了铁甲之上。
空洞的眼神稍微上移,男子的面庞犹如拨云见日般清晰立体了,冷沉沉的脸,面色青白,一副死去多时之人的模样,鬼气滔天。
于小六脑袋发蒙,“铮”一声,仿佛断线了般,口唇开开合合,眼神很慢很慢地转回到老人脸上。
“舅、舅……”
他想问你看见了吗?却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卡壳了般重复半天这一个字。
三舅爷脸色愈发不好,阴云密布,仿佛不喜至极,略显污浊的眼光瞪着于小六。
于小六全然感知不到,或者说他已经没心思在意那些了。
那鬼动了,微微俯身,靠于小六越来越近,吓得他前压的身子后缩,然而并没有挪动半分。
那股深入脊骨的刺寒冻得他似是僵了,想动也动弹不得。
男子的脸已近到面前,青白的面,眼底乌沉。毫不意外的,没有呼吸,只有刺骨的寒意,仿若置身于数九寒天,冻得于小六连哆嗦出的气都是冷的。
如此这般距离,男子眉眼愈发深刻,斧凿刀削一般,雕琢出这等优越骨相,然则没有一丝活气。
他口气淡淡地哂道:“他看不见,别白费力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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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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