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六瞳孔死命晃动了下,犹如海上浮沉的小舟,骤然遭遇暴雨,一个浪拍过来就要翻进海中。
喉管也遭冻住了般,再发不出丁点声息,四肢绷得死紧。
三舅爷瞧清他一刹褪色的脸,接着发现他双唇不停蠕动,不对,是在打抖,目光像是在看自己,却又没有聚焦,仿佛在看自己面前的什么东西。
“你—”
“嗤”一声,凳子后撤半寸,于小六站起了身,脑袋垂得很低,额前的发扫过眉毛,堆云似的压下来,被纤长的睫遮盖了眼底神色。
他手指攥紧成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皮肤下绷着股子劲。
三舅爷不明所以地抬头,并不知道面前正有另外一个“人”与他一样看着于小六。
“小六,你这是干嘛?”
然而于小六只字不言,突然转过身出了门,步子又急又快,仿佛背后有什么在追,很快和背后的箩筐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三舅爷慢慢站起身,望过他离开的方向,面上写满了疑惑。
“他爹,小六来干啥?不是说不让他下山吗?幸好我带着你娃先躲开了,不然被他看见你娃就不得了了。”
床边遮着的帘子拉开,里面坐着一个面容愁苦的妇人,一袭灰蓝布裙,怀里抱了个五六岁的男孩,后者神色懵懂,咬着手指把玩。
她用手捂住他两只耳朵,不叫他听他们说话。
刚才于小六话音压得太低,纵使就在一个屋里,妇人也没完全听清。
三舅爷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晦气!真晦气!”他快步走到角落的供台前,上面一座神像端坐,他冲其拜了三拜,迅速抓了把香台里的香灰,在于小六站过坐过的地方都撒了一遍。
香灰四起,模糊了三舅爷苍老的面孔,低声咒骂的语句掺杂其中。
“克死了他娘,又克死了他爹,这么个不吉利的,好容易把他整到山上去,让他老实待着,别下来祸害人,就是不听!把晦气都带到屋里了,就不该叫他进屋的,听他说这些胡话!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掐死他!”
香灰飘过桌侧的时候,微微凝固了瞬息,三舅爷周身忽冷,八月的天纵使再降温,可也不至于感受到冷,更何况那寒意已经渗到了骨头缝里。
他暗惊着撩起眼皮,然而周遭什么都没有。
他有些疑神疑鬼地快速转动眼珠,脑袋里回荡着于小六那些没头没尾的鬼话,吞了下胆寒的口水,正要摸出脖颈中挂着的铜钱。
“他爹,你多撒些,别叫你娃沾了晦气。”妇人敦促的话音从床边那边传来,三舅爷刹那回神,应了声后将稳下心神,继续卖力洒下香灰。
一道黑影沉默地将一切收入眼底,接着骤然消失。
—
于小六自打离开后,由快走转为跑,一路狼狈地跑到村口,就在要迈出去的时候,他脚步骤然停顿。
能去哪儿呢?
三舅爷看不到,他根本不通阴灵,是骗人的。没人能帮自己了。
一股汹涌澎湃的绝望涌上心头,排山倒海般瞬间要将他整个人给击垮。
可他不能回去,鬼就在那里,他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于小六很快做下决定,掉转脚步,转向上山的路。
夜深露浓,山林隐匿在黑暗中,犹如蛰伏的巨兽。
于小六艰难行走在其中,经常会被林中突然蹦出来的野物给吓一跳。还好都是些青蛙、野兔什么的,倒是威胁性不大。
他喘了口气,分辨出常去的山洞离得不远了,不禁心底踏实了些。
他独自住在山上,免不得上山砍柴。偶尔碰到疾风暴雨,无处躲藏,便渐渐摸得了这山上的山洞所在。
去那里,鬼应该跟不过去。
他暗暗想着。
这时喧乱的周遭突然变得寂静,无一丝声响,就连嗡闹的蝉鸣都消失了。
背上卷起层凉汗,冷冷地贴住后脊,鸡皮疙瘩漫起,撩过胳膊。源自身体惯性的反应激得于小六大瞪双眼,惊恐地瞪着眼前暗色交织的密林。
寒意忽至,如蛇贴着脖颈缓慢爬行,那一侧的汗毛一根接一根竖起,鬓边打湿的发微微拂动,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不疾不徐响起。
“不跑了?”
就跟贴着耳朵在说一样,于小六眼前黑了又黑,心脏骤歇,差点就要晕过去,好在求生的意志令他挺了过来,拔腿就要继续跑。
可没留意一只野兔从旁边蹦出来,他下意识要避,前脚绊住后脚,整个人扑倒在枯叶中,满鼻的腥潮,箩筐里的陶水罐滚了出来,砸在一旁凸出的碎石上,“哐”一声碎了。
于小六不敢耽搁,手脚并用爬起来再要跑。
“还跑?”
这次话音响在了身前,于小六下意识抬头一看,惊出身冷汗,腿都软了。
刚还在后面的“人”,此时此刻正堵在于小六逃生的路上,高大的身影宛若山岳,横亘面前,连一丝月光都透不过来。
他脚步走近,语声缓慢而没有丝毫生气:“无论你跑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这话斩断了于小六最后一丝希望,盘旋的泪水绝望溃堤,转瞬淌了满面,把他那张本来就狼狈污糟的面庞弄得愈发乱七八糟。
鬼死气沉沉,青白的脸上没什么情绪起伏。可就在于小六哭起来的瞬间,眉头绞紧,散发的寒气好似更重了,一块冰似的砸向于小六。
“不许哭。”
因着恐惧,于小六下意识想忍住哭声,可越忍泪意越汹涌,声音还是泄了出来,他干脆用手死死捂住嘴。可不行,细碎的呜咽顺着缝隙钻出,隐隐约约回荡在一人一鬼间。
于小六憋得没了力气,双膝软得瘫跪在地上,后背抽搐。最后索性不忍了,放下手,任哭声嚎啕,越哭越大声,哭音悲戚哀恸。
鬼的眉头蹙得愈发厉害,像是生气,又像是不知该如何对待般,抿紧了唇。
那边于小六已经开始交代后事,哭着断续道:“我爹我娘去得早,我家里就剩下我一个,还、还有个三舅爷。鬼、鬼大人也说三舅爷看不见你,求鬼大人别杀他。三舅爷一家虽对我不算多好,可我能长这么大都是他们喂养的。还有村里的吴叔,张娘,刘爷,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别杀他们……”
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的死状,于小六哭得身体都有些抽搐,他看不见自己两眼红得如兔子,泪珠大颗大颗坠落,跟连绵的雨点似的。
“我何时说要杀你了?”
“求您—”
他自顾自地以为那鬼是在说要杀自己,便要再求他杀了自己后就别杀别人了。
谁知突然听全了这话,噎着泪抬眸,眸底全是颤颤欲出的水,好不可怜,又邋遢。
林叶繁茂,遮天蔽日,偶尔寸缕月色穿过缝隙,悄然掉落,映衬着瘫坐在地上的少年。
一张巴掌小脸,左一块沾着泥巴叶子,右一块泪痕将干未干,鼻头红彤彤的,眼眶红红,惊讶时眼睛睁得也大,仿佛下一瞬眼珠子都能掉出来。
少年尚未完全长开,就如林间呦鹿,随便一只猛兽就能要了他的命,可他全然不懂,懵懂得有些傻。
“我不杀你。”
惊喜来得意外又突然,于小六噎了下抽泣,弱弱求证:“真、真的么?”
鬼纡尊降贵,鼻腔哼出个低沉的音节,算是认可了。
于小六吊起的一颗心落回实处,跟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没区别,湿透的衣襟又被打湿一遍。
可他还是不能完全安心,小心又小心地掀起眼皮,瞟了眼跟前的男子,掠过胸前那道骇人伤口时,眼光一哆嗦迅速挪开。
鬼察觉到他的悄然试探,却什么都没有做,大约是没必要。
前两日,山中下过场大雨,雨滴瓢泼,扎根林中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叶子。此刻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土腥味,潮气裹挟,犹如置身于那个无忧无虑的雨夜。
感觉出来这“人”好像确实没什么害人的意思,于小六更加踏实几分,攥了攥掌心,草叶上的露珠爆开,濡湿掌心。
他声音讷讷:“那、那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这下,对面没有立刻回答。
等了许久,久到于小六都以为他已经消失了,不禁大着胆子往上一撩。
四目相接,他黑漆漆的眼珠犹如潮湿沉闷的雨夜,雨丝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密匝的大网一般压在于小六的身上、心头。
肩膀颤了下,他慌忙要低下头。
一道似是叹息般的话音沉下来,就如那夜落了整晚的雨一般,砸在于小六耳畔。
“只有你能看见我。”
隐约带着些许不为人知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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